亲历者说|谁，造就了神秘三星堆？

中新社北京4月1日电

作者 霍巍

霍巍本人。中新社记者安源 摄

随着三星堆6个“祭祀坑”考古发掘工作的进行，三星堆文化再次吸引了全世界目光。面对“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数十年来，人们一直在问：是谁造就了规模巨大、神秘绚烂的三星堆文化？是外来文明的产物？或者说三星堆来自外太空？

大量考古实证表明，以三星堆青铜文明为代表的古蜀文明，是悠久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在发展过程中吸纳了周边地区文明因素，而这些周边地区从今天的版图上看，绝大部分位于中国境内。

中华文明的起源地并不限于中原一个中心，而是有若干中心区域。它不是由一个文化中心向四周传播，而是通过各个区域的交流互鉴和逐渐融合，才最终奠定了华夏文明的共同基础。

霍巍在实验室为学生授课。中新社记者安源 摄

掀开古蜀文明神秘面纱

三星堆的发现相当偶然。1929年，一位四川广汉农民在修水渠的时候发现地下有一个埋藏坑。坑中器物被发掘出土后，流传到市面。华西大学博物馆(今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美籍教授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与助手林名钧赶到现场对当时的情形进行了记录，并在广汉月亮湾对三星堆遗址进行了首次发掘，从而揭开了这个“20世纪最重要考古发现之一”的序幕。

葛维汉在日记中写道，他在看到月亮湾和三星堆后，曾感受到“附近这块土地是显著而强烈的风水之地，并且是广汉的风水中心”。

葛教授所说的“风水”，其实是中国古人对环境选择的标准。虽然中国风水学说在汉代以后才形成理论体系，但在商周时期人们对环境的选择已非常讲究。古人不仅选择在三星堆居住，还选择将这里作为祭祀地点，反映了巴蜀地区对环境选择有深厚的历史根源。

这次发掘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用考古的实物材料证明了在殷商时代，除了中原地区以外，在中国的边僻之地，同样存在着特色鲜明、传统悠久的考古学文化。历史学家结合文献材料，把它跟古代的蜀加以比对，成为了从考古学角度研究古蜀文明的起点。

蜀在甲骨文、金文上曾有记载，且在不同的史料体系中可以找到痕迹。在中原文化体系中，《尚书·牧誓》记载了周人伐商的重大军事行动中有蜀、巴的参与。《史记·五帝本纪》记载了黄帝的后裔在这里发展繁衍成为蜀最初的国王、民众。巴蜀文化体系中，相传为汉代扬雄所著的《蜀王本纪》曾记载在这里经历过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等王的故事。

古蜀文明中记载的对鸟的崇拜，在三星堆里大量发现。还有鱼凫、杜宇以及鸟和鱼的关系，也在一些图案上有过若明若暗的反映。考古材料也反映出，三星堆的确跟中原文化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证明文献所记载的蜀和中原的关系言之有物。

资料图：三星堆遗址“祭祀坑”里的文物。 中新社记者安源 摄

根植华夏 吸收周邻文化

1986年1、2号“祭祀坑”发现的当天，我正在三星堆发掘现场。这两个坑出土的文物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体积巨大的青铜纵目面具。这件面具出土的一刹那是翻扣着的，看起来像一把椅子放在“祭祀坑”里。结果翻过来我们才看到，这是一张有着两个巨大突出眼球、两只巨大耳朵以及一个巨大方孔的青铜面具，是过去从未见过的青铜重器。

虽然目前考古学家在三星堆还没有发现鼎和簋这样在中原地区表达等级、位次的青铜礼器，但最近我们在3号“祭祀坑”中已发掘了7个以上的青铜尊。说明三星堆像中原地区一样，也有将青铜容器作为礼器的传统。

三星堆还有一些出土器物，在中原青铜文化中极少见，除了青铜面具，还有大量青铜人像、头像、神树，以及眼睛、神树、神鸟崇拜等。纯金制作的金杖、金面罩以及青铜神树，更是中国考古史上从未发现的器物。

眼睛崇拜、神树崇拜是世界古代文明的共性之一。眼睛不仅是人类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窗户，也是收纳万千世界的重要聚焦点，所以在世界各古代文明的体系中，都有对眼睛的崇拜。而世界其他古代文明体系中也有太阳树、宇宙树的说法。

资料图：三星堆文物中最具代表性的巨型纵目青铜面像。杜佳 摄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三星堆文化也有自己强烈的特性，如大量出现的神鸟元素。其中近4米高的青铜神树上的神鸟可能和太阳有关系。根据《山海经》等古代文献记载，它托载着太阳每天飞升，是太阳的一个承载物，所以它实际上象征着太阳。

如何理解这种现象？首先，三星堆文化是悠久华夏文明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将尊作为祭祀的礼器，还是大量出土的玉璧、玉琮，跟中原文化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次，从三星堆所处的地理环境来看，它的确具备跟西亚、东南亚、南亚等地区进行物质交换的条件。

古史记载，三星堆的蚕丛是古蜀的开国君主，他最早居住在岷山石室，也就是四川西北的岷江上游，位于成都平原的西北方向。这里可以一直连接到中国的甘肃、青海地区，再往西就是汉以来的古南方丝绸之路。

我们今天看待三星堆文化不仅要看到其丰富性、多样性，还需要世界性的视野。三星堆是夏商周时期，中国一个富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同时三星堆文化也是早期华夏文明和其他文明之间交流互鉴、相互影响的物证。三星堆部分神话与崇拜体系、造型艺术以及审美观念，不排除受到一些更遥远文明的影响。对于后者，还需要更多考古的实物证据，才能连接起它传播影响的链条。

资料图：考古工作者在三星堆遗址发掘现场工作。中新社记者安源 摄

待解之谜留给考古“黄金时代”

今年是中国考古学诞生100周年。三星堆遗址近90年的考古发掘，正反映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历程。在很早之前，中国的考古学界就已摒弃“瞄准器物去发掘”的观念，而是希望通过考古发掘，去追溯和复原古代的历史。

现在正在发掘的6个坑，考古学家“连出土的泥土都不会放过”，进行了大量肉眼看不到的现象观察，还将最新技术运用到此次三星堆“祭祀坑”的发掘中。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在考古发掘现场采用全封闭的大保护棚，并在其中建造了太空舱一样的封闭发掘舱。我们还在发掘空间配置了非常精密的观测记录仪器设备以及多学科的实验室，可以对出土器物迅速进行现场分析、信息提取和文物保护。

新的考古理念、新的考古技术、新的考古组织体系……从这个角度讲，中国考古学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但是从研究的角度讲，三星堆文化提出的问题，比我们能解决的要多得多。目前我们对三星堆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人类才刚刚走到神秘三星堆“祭祀坑”的大门口，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未来对于三星堆文化的研究，应当进入到一个综合研究的新阶段。考古学家还应与神话学家、民俗学家、历史学家、古文献学家并肩作战，从不同的角度对三星堆文化进行解读。这样做，虽然不敢说会彻底复原历史的真实，但是能帮助我们一步步走近历史的真实，对神秘绚烂的三星堆文化得出一些合理的解释。(作者为四川大学杰出教授，川大博物馆馆长、历史文化学院院长，中国考古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