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科学真理诱惑了70年
陈俊武 路林蒲/摄
92岁这年,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我国著名炼油工程技术专家陈俊武稍稍放慢了速度——他把每周上班的时间减至3天。连续工作几小时后,他可能需要睡上一大觉才能恢复体力。
他工作了70年,跨越了两个世纪,是中国最年长的“上班族”之一。“不搞创新就要落后于别人”的紧迫感自始至终催促着他一直“想方设法地创新”,90多岁了依旧觉得“还有一些精力,可以作些贡献”。
70年间,他为中国炼油工业的催化裂化技术作出一系列开创性贡献,给我国高速前进的现代工业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
仿佛无数微小的催化剂颗粒一次次冲向原料,陈俊武的人生像极了自己毕生研究的催化裂化的反应过程——那是石油炼制的重要一环,热和催化剂使原本的重质油发生裂化反应,转变为可利用的汽油、柴油等产品。
在他的学生、安庆石化副总经理宫超眼中,一颗颗细小的催化剂颗粒,时刻准备着,粉身碎骨完成使命的那一刻,“和陈院士的人生经历何其相似!”
把自己的本事用在国家需要的地方
陈俊武对化学着迷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他考入北京大学工学院化工系,就是认准了,要学好将来振兴民族工业的实用知识。大二那年,陈俊武和同学一起到东北的抚顺参观,在日本人留下的页岩炼油厂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一座日本人丢弃、尚未开起来的煤制油装置,怦然心动。
“石油”成了他心中萦绕不去的牵挂,陈俊武把4年青春岁月揉进书页和笔记之中。
当时的小伙子也会在日记里倒倒苦水:“科学真理把我诱惑得太苦了,生命的意义全寄托在没有生命的分子、原子上了。”很快,他又给自己打气,“外面的春天与我何干!最重要的是,让内心充满芬芳”“我要使平凡的日子变得不平凡”。
临近毕业,他把题为《化学工程与我——俊武求知旅程之一段》的学习笔记分成18类装订成册,摞在一起有20厘米厚。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工业基础非常薄弱,陈俊武清楚,石油作为“工业的血液”将给整个国家的发展注入强大生命力。“当时年轻,一心想着把自己的本事用在国家需要的地方”,与共和国一同奋斗了70载,陈俊武愿意把自己的青春讲给当下的年轻人听。
彼时的东北是中国重工业最集中的地方,许多化工企业急需各类人才。沈阳是东北最大的工业城市,工作生活条件优越,陈俊武的母亲和家人都在那边。
陈俊武却直奔抚顺而去。那里是煤尘和黑烟的领地,到处黑乎乎、灰蒙蒙,空气中经常飘散着呛人的焦煤油气味,陈俊武到的第一天,白衬衣领子就变成了黑色。
他一头扎进车间,干起了人造石油工厂的修复工程。顾敬心担任当时项目总工程师,这位中国化工行业的元老撂下一句话:“这个项目搞不好,我就不刮胡子!”
尽管技术资料匮乏、生产条件简陋,可因为“国家急需”,大家全都没日没夜地攻关,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
陈俊武爱琢磨,他分析高速气流原理后进行参数计算,又泡在车间与技术专家、老工人一起试验,最终革新了蒸汽喷射器技术,一台鼓风机1小时能省电25度。这次革新掀起了全厂创新的热潮,也点燃了陈俊武心中的热情。
当时原油产量剧增,可炼油厂加工能力不足,为了设计一种投资少、上马快,对原油只需要中等程度加工的炼油装置,陈俊武大胆提出蒸馏-催化联合装置的设计技术革新方案,把原油蒸馏和催化裂化两套装置合二为一,直接用高温油气在分馏塔把蜡油拔出,用一个催化分馏塔取代常压和减压两个分馏塔(简称“一顶二”)。很快,这套被称为“一顶二”的装置试运成功。
1978年,陈俊武从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捧回了红绒面烫金证书。那天台下群星璀璨,原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在台上谈起“科学的春天”,邓小平的四川口音在大厅回荡:“我愿给你们当后勤部长!”
陈俊武知道,科学的春天真的来了。那年,他出任洛阳炼油设计院副院长兼总工程师,由他指导设计的中国第一套快速床流化催化裂化装置在乌鲁木齐炼油厂试运成功,他指导设计的中国第一套120万吨/年全提升管催化裂化装置在浙江镇海炼油厂开车成功。让中国的炼油技术特别是催化裂化技术迎头赶上了世界先进水平。
时至今日,我国已经建成有各种类型流化催化裂化装置180多套,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催化裂化世界第二大国。
陈俊武在作业现场调试设备。中国石化洛阳工程有限公司供图
一项技术把我国炼油技术向前推进20年
20世纪初,中国顶着“贫油国”的帽子,各地都可见到外国石油公司的商标。
新中国成立后,经济快速复苏,石油紧缺。在陈俊武和科研人员探索煤制油的同时,大规模勘探也在中国西部进行。
直到大庆油田的石油喷出,铁人王进喜在1964年年底第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代表全国工人发言:“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的困难也不怕!”有人欢呼:“中国终于把“贫油国”的帽子扔进了太平洋!”
陈俊武在一次会上见过王进喜,二人擦身而过没有机会交谈。“就像有了上好的大米,却依然吃不上香喷喷的白米饭。”陈俊武打了个比方,他心里着急,当时国内用的还是苏联较为落后的炼油技术,不能对原油进行有效深度加工,难以炼取数量更多、质量更高的轻质油产品。
1961年冬,当时的石油工业部决定开展5项炼油工艺新技术攻关,尽快改变我国炼油工业技术落后的面貌。这5个被称为炼油工业“五朵金花”的项目,更像是横亘在中国炼油工业前进道路上的“五座大山”。
其中,流化催化裂化是炼油工业的关键技术,投资少、费用低、原料适应性强,是石油炼制中最重要的加工工艺之一。那个时代,这类装置在全世界仅几十套,国外封锁了最新技术。34岁的陈俊武受命担任我国第一套催化裂化装置的设计师。
难度有多大?陈俊武举例说:好比一群从来没见过大象的人,只摸到一只象耳朵、一条象尾巴,却必须要画出一头完整的大象。
为了完成任务,陈俊武常常一天伏案十几个小时,闭上眼睛眼前全是数据和方案。后来他作为技术骨干被派往国外学习,站在人家的装置下面看呆了,眼前忽然浮现出中学第一节英语课的情景。老师用纯正的英语朗读:“阿里巴巴来到山洞前,喊道,芝麻芝麻开门吧。”陈俊武回忆,当时感觉,“犹如一扇大门突然洞开,眼前一片璀璨的珠宝和金币……”
抱着“宝贝”回来后,陈俊武和技术人员干脆就住在干馏炉旁的简易房里,睡大通铺,争分夺秒设计适合中国使用的一整套流化催化裂化装置——上百套仪表、数千个阀门、近两万米粗细管线……第二年,1000多张设计图纸完工。4年后,这个由我国自主开发、自行设计、自行施工安装的第一朵“金花”——催化裂化装置一次投产成功,把我国炼油技术一举往前推进了20年。
在祖国的大舞台上抓住时代的机遇
如今每周一、三、五的上午9点,陈俊武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他能轻松看清电脑屏幕上5号字体大小的方块字,能看懂英、俄等多国文字,喜欢在互联网上关注着国际上最新关于石油行业的前沿技术,“有时候国外发表的文章里的一句话,可能就透露出一种新动向”。
发现感兴趣的线索,他会“主动跟上去,看看苗头和趋势”,有时他会拉上一群年轻人组成团队来一起解决,有时候也会向相关部门提出比较宏观的战略性意见。
在他看来,科技创新必须通过许多人一起接力奋斗来实现,“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创新”。起初先模仿,跟着别人学;稍微有点本事了,就可以站上前人肩膀,“再往上又上不去了,那你就得成为别人的肩膀,让别人上”。
干了一辈子石油炼制,陈俊武清楚,随着我国的快速发展,对石油的消耗量逐年增加,石油替代的研究和开发十分必要且紧迫。
60多岁时,他将研究方向转向国家石油替代战略,与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合作,指导完成了甲醇制烯烃(DMTO)技术工业放大及其工业化推广应用,为我国煤炭资源深度转化利用开辟了全新技术路线,该技术荣获国家技术发明一等奖。80岁以后,陈俊武又开始深入关注温室气体排放、气候变化、碳减排等课题,为国家碳排放政策提供了关键决策意见。
穿越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陈俊武认为,人生难免顾此失彼,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遗憾,“回忆似水年华,因有所为而有所成,因有所未为而有所失,但是总结起来,得大于失,无怨无悔”。
投入事业的精力多了,他觉得对家人有所亏欠。他一直向往自由的旅行,却始终没什么机会成行。他说:“到法定退休年龄后,我又工作了近30年,一生未得休闲固然是有所遗憾,但在科学攀登中得到了快乐。”
活得有意义,是他的人生价值准则,他总提醒年轻人,“对社会的奉献应该永无止境,从社会的获取只能适可而止”。
几年前,洛阳工程公司部分搬迁到广州,按照级别待遇,公司领导在规划住房时给他预安排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安置房。陈俊武听说后坚决不要:“我年龄大了,在洛阳工作和生活,要广州那么大的房子干嘛?”有人提醒他,如果自己不住,可以留给女儿,或者将来卖掉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回答:“我是我,她是她!”
这位院士对自己更是“小气”,去年7月,他坐高铁到北京参加活动,由于舍不得在列车上买饭吃,他硬是饿着肚子直到下车,出站后找了一家牛肉面馆,点了一份便宜的面条,吃得津津有味。
可听说有大学生因交不上学费而发愁,他却特别慷慨,不仅帮忙交上学费还寄去了很多学习和生活用品。他把自己的奖金捐给公司幼儿园和地方民办教师,并捐资设立了青年优秀科技论文奖励基金,用于激励年轻人科研创新。
他曾担任郑州大学客座教授,但从来不让学校负担任何吃住行费用。聘期结束后,他将6年授课所得近20万元全部捐出,用于奖励优秀青年学子,而自己只收下了学校送给他的一束鲜花。他把花带回家,献给了久病卧床的爱人。
他有一句名言,被很多人记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很多人的人生态度:“奉献小于索取,人生就暗淡;奉献等于索取,人生就平淡;奉献大于索取,人生就灿烂。”
陈俊武回顾自己追求创新的人生时说:“终归是成功多于失败,也取得了一些比较重大的成绩”。这样回想起来,大抵是让人“心情比较愉悦的”。
科研道路上经历的那些失败,在他看来无非是证明了这条路走不通,“你探路了,别人可以吸取经验教训”,只要认真地走,“走不通也是一种前进”。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运气很好”,抓住了人生和整个国家的发展机遇,也找到了可以展示才华的舞台。“我活得比较长。”他补充,一些同行者先他而去,“如果他们还在,可能做出的贡献比我更大。”
陈俊武的大学同窗17人,如今只剩2人。陈俊武和另一位老同学会在每年新年来临时通一次电话,彼此祝贺又迎来新的一年。
最近他刚刚统计了中国院士的平均寿命,想看看哪个学科的学者最长寿。“我已经活过了平均寿命。”他笑着说,还要再接再厉。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胡春艳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