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路上的进与退
——研究生“出局”的三个非典型样本
[读研如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一些人想出去。
教育部明确,要加强研究生招生、培养、学位授予的全过程质量管理,对不适合继续攻读学位的研究生要及早按照培养方案进行分流退出。
而对主动退出的人来说,这像是“及时止损”。]
深瞳工作室出品
采 写:本报记者 张盖伦
策 划:陈 磊
2020年年末,退学后的张楚,第二次走入研究生招生考试的考场。
此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化学研究的“逃兵”。
张楚爱化学,高中时就在学校创办了化学实验社。大家都以为他会是未来的化学家,张楚自己也这么坚信。
顺理成章地,张楚进入某985高校,念了化学。路径也很清晰——本科,硕士,博士,出国做博后,回国,进高校,做科研。
同样顺理成章地,大四那年,张楚起早贪黑准备了5个月,以高分考上了另一所985高校化学专业的研究生。
但设定好的路线拐了个弯。开学后不久,张楚就休了学。几个月后,他退学了。
读研也如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一些人想出去。
教育部已经明确,要加强研究生招生、培养、学位授予的全过程质量管理,对不适合继续攻读学位的研究生要及早按照培养方案进行分流退出。
对主动退出的人来说,这像是“及时止损”。张楚说,既然意识到自己选错了方向,那就勇敢一点,重新找到方向再出发。“毕竟人生是一场马拉松,找到自己的节奏,才能跑得愉快,跑得长久。”
被裹挟的“热爱”,不是人人都适合科研
在问答网站知乎上,“为什么现在有些研究生想退学”这一提问,截至1月11日记者发稿时,已经有两万余个关注者,浏览量达到2191万次。
而在豆瓣,“博士,退学了吗?”小组里有一万余名成员,他们在组内倾诉、吐槽和求救。
他们遇到了坎,在挣扎,不知是放弃还是继续。
张楚的坎来得非常早。2019年7月,他进入导师的实验室。仅仅两周之后,他就感到无法喘息。张楚找不到归属感,总觉得自己是工具人;他怕做不好实验,怕失败,怕满足不了老师的期待。成天浑浑噩噩,压抑、疲惫。“有时在厕所里偷偷哭,每天跟蹲监狱一样。”
导师没有压榨他,实验室也没有排挤他。但是心理医生告诉张楚,他已经有了焦虑和抑郁情绪。
“本科时,我连科研的皮毛都没摸到就毕业了。”当张楚真正接触到化学科研,他才发现,这是一种他无法忍受的寂寞。
日复一日,做着可能100次会失败99次的实验。把青春耗在这样一件事上,他受不了。
张楚重新思考他究竟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为什么之前拼命想读博?因为这似乎才是彰显自己喜欢化学的唯一方式。”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他,热爱化学的孩子就该以科研为业。但张楚后来才明白,不是所有热爱者,都适合做科研。
和张楚相似,2016年,李湛进入某以研究生教育为主的著名高等院校读研,他告诉科技日报记者,当年选择保研,其实是一种“路径依赖”。
对自己本科所学的材料专业,李湛一直兴味索然。他想当程序员,但又觉得还没准备好转行,那就先把研究生念了吧。
“但谁知道做科研这么难呢?以前只听说过难,但你没亲身体会过啊。”和张楚一样,李湛也经历了实验的反复失败,强烈的挫折感包裹住了他。
那时是研究生二年级。
李湛复盘自己当时的状态,是进退两难,举棋不定。做实验吧,做不下去;去工作吧,编程水平又是半桶水。前途未卜,时间又一直流逝。他后悔,觉得天天搞这些干吗,还不如早点出去赚钱。他又忐忑,早点出去,真就能赚到钱吗?
李湛因为对未来的绝望而陷入情绪低谷。最严重的时候,他有时嗜睡,有时又失眠,连刷牙这件事,都觉得好难。
“我实在是扛不住了。”后来,在确定自己的编程水平能谋得一份还过得去的工作后,李湛在2019年1月正式退学,逃离科研。
在国内某名校从事基础科学研究的博士生导师余姚告诉科技日报记者,从他接触的研究生来看,有三分之一是自己想读,有三分之一是当年本科没考上理想学校或专业,靠读研“圆梦”;还有三分之一,则纯粹是父母或者其他人帮忙做的决定。“很多人做科研的动力并不足,尤其是做了基础研究之后。此前的教育中没人对他们进行指导,他们经常不知道研究的意义何在。”
西安交通大学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教授王昕红等人曾对长学制直博生的退出情况做过一次实证研究。研究指出,一些学生虽然学业成绩优异,但并不适合做科研。比如,他们缺乏对科学问题的好奇和探究精神,缺乏投身科研的勇气和毅力。有些人也抱着很强的职业目的,当外在工作动机的诱惑大时,也容易使得研究生终止学业。
交恶的师生关系,成为压死科研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读到博士三年级时,王阳觉得,他上当了。
本科毕业后,他被保送到某名校信息科学技术学院,硕博连读。王阳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以为上了国内顶尖高校,就可以顺着流水的方向驶向更广阔的大海。
然而他发现,自己这艘船搁浅了。
王阳喜欢游戏,他的愿望是推动中国游戏产业的发展。但学院里并没有游戏开发和设计相关专业,他就把计算机图形学作为了自己的方向。
选导师时,王阳并不草率。他看过导师与人合写的一篇论文,研究如何把三维模型渲染成水墨画的画风——这正是王阳感兴趣的。拜入导师门下后他才意识到,导师对此方向知之甚少。“那篇论文他可能只是挂了个名。”
入校后,王阳先被导师派去了公司,做了两年横向项目。第三年,他正式开始做科研,只是个跌跌撞撞还没摸到门道的新手。
导师似乎并没体谅他只是个科研经验还非常欠缺的学生。没有游戏中常有的新手村训练和指引,导师直接把王阳扔到了“外面的世界”——自己升级打怪去吧。
没有武器,没有装备,没有地图。
但是有人身攻击。
这都已是旧事,但回忆起来,王阳依然能感到鲜明的刺痛。工作没做完,导师就认为他在故意偷懒;事情做不好,导师就质问他是不是不想读了。导师也曾直接羞辱他:“现在我去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程序员,都能做得比你快。”
在王阳看来,导师的研究方向已经过时,他没有及时更新自己的知识库。对学生的研究,也提不出太有价值的建议。“用现在流行词的来说,他就是在精神控制我。”
偶尔,王阳也和研究所里其他课题组的同学一起吃饭。他听到,有的导师一个月给学生发三四千补助,有的导师温柔、耐心、尽职尽责,再看看自己的处境,“这是最可气的”。
博士三年级,王阳委顿了下来。
他每天要睡到很晚才起床。就算早上八九点就醒了,他也要赖到吃过午饭再去实验室。
他在逃避。
“我非常厌恶科研,觉得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好的事情。” 王阳一直是个好学生,但那时他心里的声音是——“我什么都不是了。”
王阳想退学。行政老师和辅导员建议他,先休学,调节一下。
脱离了实验室的环境,王阳一下就重拾了自信。
他去了一家和游戏相关的创业公司,在工作半年之后,就独立挑头开发游戏。在休学满一年要复学的时候,王阳开发的那款游戏“出圈”了,“火”了。
在社会摸爬滚打了这一遭,王阳重新回到学校,试图继续学业。他换了种方式和导师沟通,但依然磨合得磕磕碰碰。“除了会侮辱我,导师给不了我任何有用的指导。”
王阳一向很讨厌利用沉没成本诱导玩家投身其中的游戏设计。如果玩家持续向游戏投入了好几千块钱,即使后来游戏本身的吸引力已经不足,玩家也会因为不想前期投入打了水漂而放弃。“我感觉导师也是用这种方式,逼迫你一直‘玩’下去。”
特别是硕博连读的学生,连硕士学位都没有,在王阳看来,这是最容易被拿捏的群体。
王阳挣扎过,寻找其他途径自救过。
他想做感兴趣的游戏相关方向,被导师拒绝了。他跟导师商量能不能转为硕士,被导师批判为“你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向研究所写信,说自己想换导师或者换研究方向。“结果,信第二天就转到我导师手里。”导师给的解决方案是,让王阳再去企业做一年横向项目,就当是调整心态。
王阳接受不了。
换导师也无果。王阳的导师在所里颇有资历,王阳猜测,其他年轻老师不敢收他。
几种途径全部无效,王阳决定抽身。“我在这里继续‘混’个三年,也许也能混个博士文凭。”但再耗下去,就只是浪费时间。
虽然这只是极端个例,但身处高校,同为导师的余姚能深刻感到,做导师是个良心活。他看到,确实有些导师把学生当成廉价劳动力,有些导师在指导方法和精力投入上都有欠缺。多位博士生导师告诉科技日报记者,导师对一名研究生的成长影响重大。“如果两人性格不合,相处不来,这个学生会生活在很大的阴影下。”
离开或留下?选一条对自己更负责的路
“所有人都会说,遇到困难,你要克服。我克服困难的方式,就是选择一条更高效、对自己更负责的路,而不是躺下来,为了学位,任人宰割。”王阳说。
父母自然是反对的。王阳至今也不认为他真正说服了他们。他只是用了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你们要是不同意我退学,我就去跳楼。“如果你们一定想要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孩子,那你们去认一个博士毕业的干儿子吧。”
2019年9月开学后不久,王阳向导师正式递交了退学申请。那已经是他读博的第五年。
和导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体面的一句“谢谢老师”。
花了两天的时间,盖了不同的章,王阳办完了一系列退学相关手续。“其实,不管去哪里盖章,他们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你确定吗,你想清楚了吗?但是,当你已经非常坚决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些问题是拷问了。”
就连陌生人,都为王阳感到可惜。去派出所迁户口,人家感慨:都读了第五年了,为什么不坚持啊?回家里上户口,他也听到人念叨:哎呀,你是不是吃不了苦啊。
“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确实是一个遗憾,但我已经获得的知识依然还是我的。站在名牌大学肄业生的起点上,我就让自己再活一次。放下所有物质焦虑、年龄焦虑,我就当自己只有17岁。”王阳的微信名,就叫“今年17岁的王阳”。
当你觉得自己只有17岁,那就不必给人生设限。
退学后,王阳凭着自己的本科学位以及休学期的成果,在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就职。做的,就是他最爱的游戏。
他说,也许在多年之后,他还会去哪个地方读个博士,了却自己二十多岁时的这场遗憾。“如果我继续留在当时的学校,甘于虚度光阴,才是失败者。”
“现在回头看,我最后悔的,是没有早做决定。”之前,李湛在知乎上记录下了自己纠结要不要退学的心情,后来,他的回答“火”了。
很多身陷类似困境的学生给他发私信,把他当成“树洞”,倾诉自己的困惑。
“其实,这些苦恼的人中,绝大部分最后都顺利完成了学业。”李湛无意用自己的经历“劝退”任何人,他也清楚,有时候再坚持一下,就柳暗花明。“我当年那么纠结,把自己搞得那么痛苦,其实没有必要。要么果断退学转行,要么老老实实潜心学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才是问题。”
张楚就是李湛认可的那种迅速做出决定的人。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之后,张楚给导师写了一封长信。
“我想选择一种我更适合的生活。”他引用别人的话,“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在休学的日子里,张楚认清了自己。他仍然爱化学,但他不想做科研。他想去中学当老师,把当年化学实验给他的那份兴奋、新奇,带给更多孩子。
张楚以为导师会指责他的逃避和放弃,但导师近乎温柔地回复了他:人总得找到真的自我,才能感觉生命和生活的幸福快乐。我尊重并全力支持你的选择和决定,祝你一切顺利。
于是,张楚又考了研究生。这次的目标,是教育硕士。
前路依然未卜,但他想试一试。
(应受访者要求,张楚、王阳、李湛和余姚为化名) 【编辑: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