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者杨早看来,1912年是个糟糕、充满各种可能性、弥漫着焦虑情绪,但其历史观察价值又被忽视的年份。
这一年,皇帝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成立了第一个国会,选出了第一位总统,见到官员第一次不用叫“大人”或“老爷”,从这个角度说,1912年是中国历史上令人振奋的一年。
就日常生活来看,1912年却比1911年更令人不安。苏州不断有商铺租户因生意冷清生活无着落而悬梁自尽;因粮食不够,政府甚至在报纸上发文,劝上海人多吃面少吃米饭。
“全年都很糟糕,社会上一直交杂着焦虑和希望两种情绪,但又充满各种可能,这是1912年吸引我的地方,尤其是社会精神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杨早的新书《元周记》最近出版,从1912年初孙中山就任大总统,写到年末的鼠疫防治。这是继《民国了》后,杨早完成的第二部民国历史写作。
在杨早之前,将目光专门聚焦到1912年的历史写作寥寥无几。学者张晨怡写过《1912:帝国的终结》,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是典型的宏大历史叙述手法,选了袁世凯、逊帝溥仪、章太炎等6个著名历史大人物,展现历史转折中各种力量的沉浮。
相反,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杨早在《元周记》中采取大众化的立场和视角,选择从《申报》上刊登的新闻作为切入点,来观察1912年。之所以将《申报》作为一手研究材料,杨早解释,因为它是清末以来公认最有名的大众报纸,靠商业广告盈利而非政治团体资助,其立场相对比较客观。当时上海报业发达,《申报》的竞争对手包括《上海新报》《新闻报》《时报》等,为了保持公信力而不失去读者,《申报》刊登的新闻整体也比较真实可信。
另外,《申报》办报地点在上海租界,可以无需太顾忌政府的压制与禁令,新闻报道“尺度”更大,呈现的社会面自然更为广阔。为了满足租界读者对国际新闻的需求,《申报》还大量购买、转载如路透社、《泰晤士报》、《朝日新闻》等媒体的报道,可以说基本涵盖了当时国内外热点新闻事件。
为此,杨早差不多花了近一年时间,把1912年的《申报》全部翻阅了一遍,光是抄录笔记就有10万字以上。因为长期从事近现代文学研究的缘故,杨早本能地对小人物和历史细节充满兴趣。在《元周记》的写作中,这种特点也很明显,不管是剪辫子风波,还是拆城墙,很多章节都是从社会民生角度来重现1912年的历史。“很多大事已经被多次书写了,我就更关注影响普通人生活的层面,我也是小人物。”
《元周记》
杨早著
九州出版社·后浪2020年12月版
第一财经:你写民国历史,为什么会专门关注到1912这个年份?
杨早:民国初年的概念一直比较模糊,有人截止到1915年,还有人以“五四运动”爆发作为民国初年的结束。之所以不太聚焦于某个具体年份,因为辛亥革命本身成功还是失败,历史界有不同看法,接着1913年又爆发了“二次革命”,进入北洋政府时期。四川大学、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志田提出,民国史研究中有“倒放电影”的倾向,也就是知道了结局去倒推历史,关注那些被认为对后来历史影响比较大的人物和事件,这样的历史研究是做了遮蔽的。因为沿着这种思路,我们知道后面北伐成功、建立国民政府,肯定会认为国民党是条主线,再倒推到孙中山,那这条线就变得相对比较单一。
我个人觉得,1912年一直有点被忽略。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到1913年“二次革命”,这段时间其实是中国近代史上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时段。特别是1912年2月南北和议达成后,没有皇帝,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共和怎么搞?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预设。有人乐观,有人观望——比如西方列强。大家都用这一年的时间在理解和慢慢摸索什么是共和,从大的国体、国家制度建设,到小的如剪辫子,都是各界在想象新世界是什么样子。1912年很糟糕,但也很迷人。
第一财经:你说1912年是充满焦虑的年份。这种焦虑感从何而来,是怎样判断出来的?
杨早:我前面说到,1912年好的地方是有各种可能性,但另一面就意味着不稳定。整个社会充满希望又很焦虑,双重情绪在1912年体现得非常明显。
第一,国家是崭新的,大家想局势赶快稳定下来,当时在哪里定都、采取什么样的历法,包括要不要过端午节等,都会引起很多争论。
第二,焦虑还包括新的国家会不会被世界承认,政治经济能不能正常运转,新政府能不能给大家安定的生活,等等。
第三,如何重新想象国家。清帝逊位后,民国合法地继承了所有的土地,但晚清以来很多西方国家都在觊觎中国领土,民国元年新疆、西藏、蒙古都出现了想独立的危机。《申报》的主要读者在上海,上海以前是不太会关注蒙古、西藏这些地方的,也不了解。但当时报纸上很多这方面的报道,说明危机刺激了中国人。
第一财经:1912年之后的《申报》,就读不出那种双重情绪了吗?
杨早:其实不一定要看《申报》,就说我们比较熟的鲁迅吧。辛亥革命刚发生的时候,他跟着学生一起迎接革命军,去看光复后的绍兴城,大家坐一圈很激动很高兴。很快他到了南京,去教育部,又到北京,经过一些事情后,慢慢就变得消沉,这种情绪在《阿Q正传》《风波》里都写出来了。鲁迅的情绪变化是很有代表性的,就是大家对民国开始失望甚至有点绝望,所以从袁世凯到张勋的两次复辟,不是没有心理基础的。一直到“五四”的时候,陈独秀在《新青年》上还说“其实中国人更喜欢皇帝”,这话都不是随便说的。
第一财经:剪辫子是1912年比较重要的日常生活事件,但当时却因此起了很多冲突,包括新军强迫剪掉旧军的辫子,甚至引发冲杀和骚乱。今天再看这些风波,有什么启示?
杨早:对身体的塑造,不管是发型还是服装,其实都带有很强的政治和社会意义。1912年表面上共和民主了,但公共权力依然在某种时刻会入侵个体生活,使得本来是私人的剪头发,上升为公共事件,并且是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变成一方对另一方的强迫。从当时剪辫子引起的各种风波也可以看出,与社会改变和文化改变相比,政体改变相对容易,旧政权推翻就结束,但是之后对社会文化的改变是很漫长的过程。这些历史对我们当下都是有思考意义的。
第一财经:1912年《申报》上刊登的新闻中,你还专门选了“泰坦尼克号”沉没来介绍。为什么?因为电影《泰坦尼克号》太有名?
杨早:“泰坦尼克号”沉没在当时跟一般老百姓的生活确实没太大关系,但很有意思的是,《申报》对这件事进行了非常多的报道,此后还迅速进入了民国小学教科书,不是作为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告诉小学生发生公共灾难时不要慌乱,要听从指导有序撤离。
在我看来,“泰坦尼克号”在西方媒体的叙述中有多种解读。一是象征工业革命的一种失败,船沉没后对西方人的自信心打击非常大。二是西方媒体把它解读成一件好事,通过宣扬“泰坦尼克号”里的绅士精神、敬业精神,把灾难变成正能量价值观的输出窗口。这种做法被当时的中国媒体接受了,后面之所以能被广泛传扬且进入教科书,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中国人需要这么一个事件。
当时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报人,都有建立共和合法性的需求。为什么不能留在前清?为什么要现代化?这些需要向大众解释。而当时对传统文化的看法又是糟糕的——“五四”时期反传统思潮在1912年就已经出现,正好“泰坦尼克号”的新闻里特别强调人性的高贵,相当于在中国需要这样案例的时候恰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才那么快地被中国人拿来进行国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