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抗疫医生艾芬在爱尔眼科做完白内障手术后右眼近乎失明,这场医疗纠纷困扰着陶勇。
好友李润知道陶勇的个性,劝他不要发声,避免卷入不必要的舆论漩涡。但1月8日,“医生陶勇声援艾芬”还是上了热搜。
陶勇是被艾医生那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避免更多像我一样的情况再发生”而打动,“我愿意和她一起努力,增进公众对眼底疾病防治知识的了解,提升眼底疾病的检查力度,减少视网膜脱离患者,哪怕减少一个也好。”
“他一直说,做医生就该有侠义之心。这个做法很陶勇。”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李润说,他虽然阻止不了朋友,但理解他。
自一年前那场恶劣的暴力伤医事件之后,陶勇成了公众人物。随着越来越多的主流媒体报道,他几乎代表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完美——28岁从北京大学医学部博士毕业,35岁成主任医师,36岁当上教授和博导。这位天之骄子把医学当做信仰,却遭遇“农夫与蛇”的悲剧。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他依然展示着正直、善良、勇敢和宽容。
一年后的他,在发生过暴力事件的朝阳医院继续坐诊。但无论是他作为医生的曝光率,还是他的内心和生活,都在发生变化。
他上了脱口秀舞台,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调侃自己是“一位遭到自己病人袭击的眼科医生”。他以2020年度高光新闻人物的身份站上《新浪一年一讲》讲述心理变化,“如果有人走到我的身后,我会害怕,特别警觉,赶紧回头看。在电梯里,我都不愿意身后站着人。”他远离了手术台,曾经神经、肌腱、血管断裂的左手,依然处于失能状态,毛巾拧不干,扣子系不上,打领带和剪指甲都需要人帮忙。
他从不回避愤怒、遗憾和难过,但他能放下,并且能微笑着站在台前演说,“如果我们总是委屈、抱怨、吐槽,那我们的色彩就太灰暗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要甘于平淡,但不能甘于平凡的溃败。”
遭遇惨烈还能拥有赤子之心的陶勇,在媒体上展现得过于完美,难免让人质疑。知乎上就有人问,“如何看待《南方周末》称陶勇医生一天做86台手术?”一位航空总医院的医生给出回答,“眼科手术5-7分钟做一个,八小时能做80个左右。现在你还会觉得86台很多吗?”
李润说,陶勇一直担心媒体把他过于神化了,“他就是一个医生,没有特殊性,他想还原自己真实的想法。”
由陶勇口述、李润执笔的文学随笔集《目光》,就是想呈现一种真实。
“它就像一把手术刀,一点点解剖了我的思想,将它们更系统更直接地呈现出来。”陶勇说,这本书相比媒体零散的报道更加完整,是他从医20年来的经历、沉思和感悟,也呈现着他的人生观与生死观。书里的陶勇不仅是承受飞来横祸的新闻当事人,更是一个直面中年危机的普通人,一个北漂了23年的医生,一个曾有过动摇、彷徨的人。
有豆瓣网友坦言,读《目光》时,会带着对陶勇完美人设的戒备心,“他身上少有的缺点(比如为了事业不修边幅)都是主流认可的优点,这让我很警惕。”但读完那些直白朴实的文字后才发现,一个人受了伤害却没有利用“弱者优势”博取大众关注,而是用思考和善良激励自己和他人。目前,《目光》在豆瓣上收获了3500多位网友打出的8.9分的平均分,位列2020年豆瓣高分排行榜。
“满纸的温柔与冷峻……以一字一句当甘霖雨露在苦难和绝望的沙漠里开出花来。”倪萍在《目光》的序言中写道。
同学老桃
当出版社找陶勇写一本书讲述自己作为医生的成长和思考时,他想到了老朋友李润。
2003年,陶勇帮素不相识的李润接待了美国来访的学者,两人自此结下友谊。当时,陶勇在北大医学部就读,李润则在国际关系学院。
李润叫陶勇“老桃”,调侃他是“非正常人类”,一本直立行走的百科全书,大脑每天都围绕学术运转,“陶勇经常做课题到半夜一两点,早上五六点又起来去医院查房。在事业和学业上,超乎常人地追求上进。”
大学时,李润想拉陶勇出去吃饭、打游戏、唱K,都会被反问,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偶尔,陶勇出席了,大家聊着聊着天,最后又变成他一个人的励志演说,让周围人自惭形秽。毕业前,大家瞎聊未来,都想着以后怎么挣钱,只有陶勇念念有词,“我要攻克癌症,留名史册。”
陶勇曾经的心愿是,如果科研项目做出成绩,或许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医学杂志里。
从大学时代,陶勇就深受包括楼管大娘在内的中老年妇女喜欢,脾气好,说话温柔,能共情。但他也有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的时候。有一次李润跟他约会谈事,晚到十分钟,被发火的陶勇数落了半小时。对时间管理极为严格的他,最痛恨迟到。
没有重大事情,李润很少联系陶勇,“他是一个每天都严格按时间表生活的人,把时间利用到极致,每件事的安排精确到几点几分那种。”接朋友电话,陶勇总是脱口而出,“什么事?说。”急促问话,常会给人很大压力。
李润和朋友们嘴上调侃陶勇“奇葩”,但很喜欢他。毕业那么多年,只有他清晰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在顶尖学术期刊SCI上发表91篇论文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只有陶勇能做到,“他仿佛活成了我们内心中的那个自己。”
中年北漂
李润总会问身边人一个问题,如果幸福是100分,你给自己打几分?陶勇的答案是98分。而李润问过的大部分同龄人,答案都不会超过80分。
陶勇反问,你觉得哪里不幸福?李润答不上来,他只是觉得,很多人并没有那么快乐。
因为写《目光》,在某集团担任品牌总监的李润向公司告假,从深圳飞到北京与陶勇朝夕相处了三个月。
李润记得,最早从新闻上看到陶勇血淋淋躺在担架上的照片时,“完全不相信是他,好多人都崩溃了”。他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到了车站,却被告知疫情期间不能探视,也联系不上陶勇,大哭。
大年初一,朋友们冒险开车去野庙烧香祝祷,内心焦灼。到大年初六,同学群里才等到陶勇发来的三个字,“我很好”,再过两天,等来一个“疼”字。
李润一直担心,陶勇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一个把所有时间、精力投入事业的人遭此劫难,会不会被打垮,“害怕我们心里的那份赤诚就此死去。”
在北京的三个月里,李润帮陶勇接待媒体,每周两次开车接送陶勇去医院做电疗康复,送水送饭。他眼见着陶勇仍然忙忙碌碌,出诊,带研究生,做课题和论文,就连晚上也要参加视频学术演讲。
多年不见,他发现,那个不讲究物质生活的陶勇还是没变。陶勇家人多地方小,白天陪着他奔忙,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才能配合他时间回宿舍采访。时间再晚,李润都得走,因为宿舍条件太寒碜,“不能适应,太简朴了。”
陶勇跟李润坦言,有时忙完一天工作,走在北京街头,有莫名的孤独感,他感觉自己在走一条长路,只能自己独行。李润在北京待过十多年,最终去了深圳,在北京漂泊23年的陶勇却没走,他喜欢北京的理由很简单,“生活在北京的人都怀抱一种梦想,不单单是物质名利,更多是个人价值和情怀。”
他跟李润聊自己的成长,父母从未仰望金钱名利,而是注重精神世界,他们至今还用着结婚时买的床单被褥,对他影响很深。
他也聊那些形形色色的患者,有豪门显贵,有意外失明,有穷得医疗费都付不起的,也有艾滋病人。
有位从8岁开始接受陶勇治疗的小患者岳岳,专家团队在十年里用十次手术竭尽全力保住他的视力,用陶勇的话说,“死死拽住了一个快要坠入悬崖的人。”也因为接触病患太多,见识的苦难太多,陶勇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格外珍惜知足。
夜里聊天,陶勇问李润,深圳的私立医院是不是环境好,病人少?“要不我去深圳,不看病人,就做自己的试验,搞科研得了。”聊完天,他倒头睡着,第二天一早六点多又出发奔往医院。
“他对我的冲击很大。我20多岁时定的目标都实现了,在企业做到中高层,在大城市落下脚跟,衣食无忧。但我们还是羡慕陶勇,只有他是真正的快乐。”无论旁观还是深入聊天,李润发现,陶勇非但没被击垮,反而越来越坚定。
警惕过度神化
“我并不希望我受伤这件事被太多人关注。这件事真正的意义在于,我能为这些关注我的眼睛呈现什么样的价值。”在《目光》中,陶勇坦言,遇袭的伤痛像是噩梦,他完全不想回顾,不想让人同情,也不想让砍伤事件成为自己的标签。他也警惕外界对他“菩萨心肠”的评价,他并不是完全无私的人,过度的神化,对他来说是负担和道德绑架。
但在想清楚知名度的重要性之后,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面对公众。他想要传播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在他看来,如果以自己的力量,能够改善一点医患关系,让医生和患者互相尊重,就是更大的价值。
无论是在脱口秀舞台、新浪年度演讲上,还是在媒体采访中,陶勇都提到他“天下无盲”的梦想。
前段时间,陶勇去了中国盲文图书馆和北京市盲校,图书馆里坐着一位视力很差的男人,正在看电视剧。陶勇问他看得清吗,他说,看不清,就是一团花,但可以听,听也很开心,感觉到自己还有生活。
“我原来认为视力跟幸福是等号,其实不是,很多时候,幸福就在于你对未来的生活还有没有指望,还有没有期盼。”陶勇反思,过去他只关注患者的视力,却忽略了他们的心理,如果患者的心理压力能被关注疏导,也将从源头上减缓紧张的医患关系。
所谓“天下无盲”的核心,是通过医疗关爱计划尽量降低致盲率,帮助盲人创造工作机会,增加生活信心。在陶勇畅想的未来,科技手段有朝一日能实现“天下无盲”的心愿,脑机接口可将摄像机的光学信号转化为电信号,直接接入人的枕叶区域,使人的视觉中枢产生人工视觉。
12月24日,陶勇带着朝阳医院的眼科医生们去盲校给120多个孩子做了检查和留档,这件事未来会继续下去。他明白,“天下无盲”的心愿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他想要利用自己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我一个人做不了,我要影响更多人去做。”
“跟老桃在一起,很像是回到大学时代,谈论的不是八卦、创业、赚大钱这些话题。他经常说,我的目标不是流量,不是虚的名声,而是天下无盲。”陶勇让李润跟他一起实现“天下无盲”的理想,李润起初有些犹豫,转念想,人的一生,用财富来衡量是没有底的,也难以等同于幸福。但有些事情,仅仅是做的过程就很快乐,他愿意跟着陶勇一起体会。
帮陶勇写下这本《目光》,李润是想让更多人感受到陶勇的坚定,“让更多人在迷茫脆弱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