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推特治国背后：极端宣传与金权政治的合谋

2020-12-12 13:13:11来源：第一财经

李海默现在居住的休斯敦，历来是倾向于支持民主党的“蓝市”，他在学界的美国朋友都是拜登的支持者。

现实中一度旗鼓相当的候选人，在推特上却有很大差距：特朗普有8730万粉丝，而拜登只有1140万。作为推特上热度最高的国家元首，特朗普平均每天要发10条推文来表达所思所想，去年10月的第三周，他更是狂发271条。在民主党阵营中，只有奥巴马拥有数量稍胜于他的粉丝，但热度远远不及。

针对特朗普的执政和宣传策略，两位美国政治学家，耶鲁大学讲席教授雅各布·哈克（Jacob S.Hacker）以及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讲席教授保罗·皮尔森（Paul Pierson）合作撰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推特治国》（Let them Eat Tweets：How the Right Rules in an Age of Extreme Inequality）。美国大选前夕，此书的简体中文版推出。在书中，作者讲述了特朗普与共和党是如何游走于财阀统治和民粹主义路线之间，又如何在阶层固化加剧时利用社交媒体展开宣传战。他们尤其关注特朗普推文中一些挑动种族歧视和政治极化的内容，并指出，这些内容加剧了美国内部各族群的撕裂，模糊了矛盾焦点，实质是为共和党的经济纲领打掩护。

休斯敦大学政治系博士候选人李海默第一时间阅读了这本书。他认为，“对美国当代政治行为的模式，这本书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解释框架”。当然，它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将美国现阶段所有问题都归因于共和党精英的执政策略，对民主党的问题视而不见。另外，它也忽视了那些支持特朗普却并非民族主义者的民众。这批人为什么这样选？书中没有给出答案。

对推特上的特朗普，李海默的看法是，这位靠地产和大众传媒起家的商业大佬更善于营销，对基层民众的心理动态拿捏更稳，也懂得如何顺势操纵。

不断翻炒热点话题，是特朗普的推特“技术”

第一财经：“推特治国”这个书名很直观地表达了作者对特朗普执政特点的看法：重视宣传，而且对推特高度依赖。

李海默：特朗普对推特的痴迷可以从两个不同的维度看。第一个维度，过往美国学术界对于总统权力的基本理解，很多时候都是依照纽斯塔特（Richard Neustadt）教授的经典研究所提供的脉络。纽斯塔特教授认为，美国总统制的主要特征，是在一个碎片化的宪政体系（a fragment edconstitutional system）中，主要扮演说服者角色的一环。

从这个角度看，特朗普会特别喜欢用推特直接与选民沟通，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趋利避害，他也知道他的许多不当言论必会遭受美国主流媒体抨击（有时甚至福克斯新闻台也会批评他），因此他需要一个媒体以外的管道直接去和选民发生联系，并在那个管道里培养更多的粉丝。一段推文发出后，纵使引来大群人批评，但依然能够得到好处。因为，第一，他的铁杆粉丝会帮他力辩到底，而且，他们总认为，总统发推是增加了政治的透明度；第二，引起舆论关注的话题热度，这本身在网络时代也是一种新的生存之道。有的时候，把水搅浑，把知名度不断扩大，把话题热度不断翻炒，正是特朗普的推特“技术”所在。

从另一个层面看，这是“总统”这一角色的权力来源决定的。我的导师贝利（Jeremy D.Bailey）教授曾引用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罗伯特·杰克逊（Robert Jackson）的话，说明了美国总统权力的三个来源：美国总统具有宪法框架明确赋予的正式性权力，具有作为政党领袖的党派性权力，以及，如果他操作得法，可以直接由公众意见（publicopinion）获得权力来源。特朗普高度依赖推特，可能说明他在前两个方面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在第一个方面，他要面对主流媒体和国会民主党人的检视和质疑；在第二个方面，即使共和党高层也时不时会试图约束他，以免他的言论伤及共和党。可能正因此，特朗普就特别钟情于这第三条路。特朗普的一个特别之处，就是经常强调自己并非出身政客背景，因此能更好代表美国民众，而他又将华盛顿政治圈形容为“沼泽”，他不停发推正是要向美国民众不断报告自己清理“沼泽”的进度。

至于本书作者，则特别关注特朗普推文里那些涉及种族歧视、挑动美国内部政治极化的内容。在他们看来，共和党对这些推文完全缺乏约束力和控制力，不仅是因为共和党软弱，其实是共和党为了最终选举的考量，因而愿意容忍特朗普去推一切他想推的东西。特朗普推的很多东西，包括一些时候转推的阴谋论，都是共和党精英不喜欢也不相信的，他们绝对不会用共和党的官方渠道，以及共和党在国会两院的席次来推这些东西，但他们很多时候愿意容忍特朗普作为总统的自说自话。

第一财经：就你的观察，特朗普推文的一贯风格是什么？

李海默：推特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我国的微博，具有所谓将“聚旗效应”（Rally'round the flag effect）日常化的强大功能。和别的社交网络平台相比，推特更短小轻便，订阅、点赞、转发和阅读都相对更容易，可谓是“随时随地，想说就说”。

在我看来，推特本身并不是一个适合思想交流的地方，特朗普喜欢用这个平台其实和他的商人性格是一致的，即用最小的成本（实际上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现最大的收益。纵观特朗普的推文，内容多数都是比较耸动的（sensational），很少会真正分析公共政策的内容和利弊得失，大多时候都在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以及攻击政治上从美国国内到国际领域的各类对手。说白了，他的推文有一种很强烈的商业行销的风格，即致力于贩售“特朗普路线”。特朗普本人就是一个做房地产和大众传媒节目起家的人，他比很多政治人物都更懂得如何包装、行销自己，他的既定理念是：如果行销搞得足够好，产品质量到底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

第一财经：特朗普想要“自说自话”可以有很多方式，而他的选择是推特。你刚刚提到，这个选择和他的性格有关，但这里头是否也包含他对美国整体舆论环境所作的判断？

李海默：特朗普打推特牌的另外一个逻辑就是，他一直说美国主流媒体都是对他不怀好意，整天抹黑的“fakenews”,因此他的推特平台就成为了一个他和他的支持者乃至于美国民众之间的沟通管道，亦即所谓这才是来自特朗普的“真”消息。这种操作手法在明眼人看来当然是可笑的，但许多特朗普的拥趸都相信这个说法，而一旦相信这个说法，自然而然也就会倾向于相信特朗普所说的任何内容。他们还会认为，特朗普发推是增加了美国政治的透明度。

本书作者们说他的推文往往加剧了美国内部的撕裂和政治极化，基本是准确的。推特公司和特朗普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广义上讲，推特公司和美国主流媒体一样，都还是比较有操守的，也正因此有的时候特朗普的推文会被贴上“未经确证的信息，请用户谨慎阅读”的标签。但是从实际商业运作的角度来看，CNN、MSNBC、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这类反特朗普色彩鲜明的媒体，也会因特朗普的放言无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获得更高的收视、阅读率和更多的广告投放。推特和特朗普之间也有类似的关系，特朗普推特现在有8730万人常年追踪订阅，拜登推特只有1140万人，希拉里推特只有2890万人，试问谁对推特公司的业务贡献更大？自然还是特朗普。现在民主党阵营推特账号订阅人数超过特朗普的只有奥巴马，但奥巴马毕竟是干了8年美国总统，在全球都享有第一个黑人美国总统的光环，且从2007年3月起就开通推特账号，而特朗普则是只干了4年，2009年3月才开通推特账号。

第一财经：《推特治国》认为，特朗普政府实行的是一种“金权政治范式的民粹主义”路线，“金权政治”和“民粹主义”似乎是相违背的两条路，既要把民众利益拱手送给顶级富豪，又要迎合在中下层涌动的民粹主义。特朗普是如何做到统一的？

李海默：在此书中，作者们一上来就给金权政治（plutocracy）下了定义，即是由富人组织的政府，政府里充斥着富人，政府为富人利益而行政（government of, by, and for the rich）。作者们认为，现今的美国政治有一种金权政治范式的经济主张与右翼民粹主义诉求二者相汇流的趋势，而这种趋势在共和党中表现得尤为显著。

作者们分析了共和党的基本态势。共和党里既有主张减税的老派，又有主张白人至上民族主义的新血，随着特朗普入主白宫，表面上看起来是新血占了上风，但实际同时发生的却是金权政治的提倡者们得到了几乎一切他们渴望的东西，包括：对公司财团和富人的巨额减税方案，通过行政命令大规模去规管化，以及起用一大批和商业阶层互动关系极佳的人担任联邦层级法官等。

作者们认为，在共和党中，金权政治和民粹主义是两条彼此并不相违背或冲突的主轴，金权政治派控制了共和党的经济政策议题，民粹主义者们则通过操弄种族、宗教、民族主义等题目，制造分化并逐渐深化分歧，进而试图赢得各种选举。自1980年代早期开始，随着经济上的不平等在美国越发显著，激进的减税措施、对工会组织的破坏、去规管化等一系列主张，日渐与打种族牌、激化愤怒和仇恨、制造传播假信息等手段相合流。共和党端出的是一套经济上对精英阶层异常有利，而论说上则用煽动性的种族对立与文化战争的叙事招徕基层白人的策略。后者是他们选民的基本盘。这样一套策略并不致力于真正解决问题，而只是制造分化，将人们的视线从真正的问题上转移开去，分散其注意力，而特朗普乐此不疲的推文战争则正是最为显著的体现。

从这样一个视角出发，作者们认为特朗普非但不是共和党政治上的异数或反常，反而正好代表了金权政治模式与右翼极端主义的更为紧密的汇流，其鼓动民粹、放言无忌、制造分化，和国会及各州共和党人所积极推动的大砍社会福利项目、将更多金钱资源交付到0.1%的顶尖上流美国社会手中的做法，其实恰为当代共和党政治一体之两面。而这一切，也正是作者们所称的“金权政治范式的民粹主义（plutocratic populism）”路线。

因为现今的美国经济不平等现象实在可说是空前严重，导致共和党富裕的大金主们和一般选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也是空前显著，在这样的格局下，就需要一套更为极端的论说和宣传鼓动体系，来作为黏合剂和战斗武器。于是共和党人就转而诉诸一套极端民粹主义的论调，试图分化美国一般选民，进而在其中塑造出所谓“我们”和“他者”之间的严重对立，并将同为合法选民与一国同胞的“他者”打成非美国的、反宗教的和试图颠覆美国价值传统的对象，藉此也就模糊了焦点，搅浑了池水，从而将金权政治导向的经济纲领暗度关山，顺利带进共和党的核心政纲。

按照本书的解释，特朗普政权之成立的关键基石，在于共和党委托了一系列像特朗普这样极端的代理人，每天在那里为美国政治极化和人们彼此之间的愤怒、憎恨情感不断添柴加火，从而使得共和党精英们得以继续追求在财务上对自身有利的再分配方案，即使这种方案连基层共和党选民本身都不愿买账。本书作者一再强调，即使2020年大选特朗普输了，这种格局仍将持续下去。

第一财经：在这种格局下，中下阶层为何能够一边忍受经济受损，一边支持特朗普？

李海默：这也是美国政治研究中一个棘手的老问题：为什么很多经济条件明显是中等以下的选民会投票给共和党这样一个经济政策上对其不友善，至少对他们缺乏考虑和关照的政党？

两位作者对此现象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框架。共和党这群政客及其在财政路线上的支持者们，每天都是想着怎么样去减税、避税，减少自己付税的比例。这样的一群有钱人在人数上当然是少数，他们去哪里找到拥趸呢？广大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和对此类议题感到同情的人（其实往往没什么钱），挺身而出，成了共和党政治精英阶层的同路人，这两拨人很奇妙地扭结到了一起，各取所需：前者其实从后者的减税方案中拿不到任何实际好处，但他们相信“涓滴经济学（trickledown economics）”的渗透回馈效应,且客观上需要共和党大金主们提供的选战献金进行组织化塑造；后者实际上未必真心认同前者的种族主义倾向和论调，但客观上需要这批政治狂热分子进行日常的选战组织宣传活动，于是两者一拍即合。面对巨大的贫富差距，共和党通过极端民粹主义论调分化民众，浑水摸鱼，让那些右翼民粹主义者也支持更有利于富人的减税政策。表面看来，共和党打民主党，主要是说对方要搞社会主义，而共和党对自身的宣传，主要是说自己要搞保守主义，乍看起来基本是意识形态之别，也确乎有不少亚裔、拉丁裔甚至非洲裔的人选择支持共和党保守路线（往往是从自身经济利益及社会治安等层面考量）。然而，细究今日共和党选战运作最核心的一群人，经济上最主要的是要求给富人进一步减税的，政治上最主要的还是那群带有鲜明种族主义色彩的白人右翼民粹主义势力。

这里还牵涉到美国人口结构变化的趋势。长远而言，少数族裔（尤其是拉丁裔）不断在增长，而非拉丁裔白人人口的比例一直在下降。理论上讲，共和党要想能长期存在和繁荣，就一定要摈弃种族主义，拥抱少数族裔。但实际上，共和党在这个范畴投入的精力实在算不上多（当然不是说完全没有），而是将主要精力放在跟随特朗普起舞，立志走右翼民粹主义之路，利用不少白人群体里弥漫的身份认同方面的焦虑感，不断诉诸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叙事。这又可以联系到不久之前出版的另一部美国政治研究著作。美国耶鲁大学政治学系罗森布鲁斯（Frances McCall Rosenbluth）与夏皮罗（Ian Shapiro）教授合著的《尽责的政党》（Responsible Parties：Saving Democracy from Itself,耶鲁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一书，对美国政治极化现象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他们认为：当前美国党争情形之所以非常酷烈，主要原因就在于主要政党都太羸弱和涣散了。如果共和党本身组织体系更强化一些，那么特朗普这样一个对共和党基本意识形态并不十分尊崇的人就不会成为总统候选人，不会容忍之前的“茶党”崛兴，也不会在2017年时任由丑闻缠身的罗伊·摩尔（Roy Moore）竞选参议院席次。

第一财经：你说过，《推特治国》的作者忽略了那些支持特朗普的非种族主义者，没有解释清楚这批人是怎么想的。对这个问题，你有自己的答案吗？

李海默：他们可能有的人是受教育程度不够，因此对特朗普这种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免疫力不强；可能有的人是来自中产以上背景，更多考虑经济和资本市场因素，并相信特朗普在这方面有所特长；可能有的人纯粹是追求传统的身份-文化-价值认同，而不愿接受美国当代社会在人口学意义上逐渐改变的面貌；可能有的人是从事一些传统的能源类或低技术含量类产业，或因所从事产业的工作机会大量转移到海外，而仇视一切新能源、自动化或高技术含量类产业，或仇视全球化产业链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