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法国和德国的外交部部长在美国《华盛顿邮报》发表共同署名文章,向拜登及其团队主动示好,表示:“欧美间需要跨大西洋新政(New Deal),以使我们的伙伴关系适应全球各种动荡,这一新政也会同我们之间的纽带、共同价值和共同利益保持一致。”他们还写道:“法德两国将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同美国当选总统拜登以及当选副总统哈里斯一道努力。”
拜登近日则宣布了其内阁和高级官员人选,其中包括获得国务卿提名的布林肯,以及美国前国务卿克里等同欧洲关系深厚的官员,这亦被欧洲观察人士视为积极迹象。
拜登上台后,能够打开美欧之间的心结吗?
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专访时,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欧洲所所长崔洪建表示,现实情况会比较复杂。“具体来说,双方的合作会有很大声势,在政治层面上会提出很多说法,相互之间的应和会很多、很热闹。但另一方面,美欧关系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被修复,(美国总统)特朗普已制造出来的问题没有办法完全复原。”
在美欧贸易问题上,崔洪建认为,美欧间要先清除双方之间的现有障碍,即钢铝关税和航空补贴等,此后才会可能涉及谈“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
“但我认为无法达到这个目标。欧美其实都没有能力去谈TTIP,因为奥巴马时期TTIP谈判中存在的障碍现在仍然存在,而且这些障碍比以前还要大。”他进一步解释,“但是,欧美会做出一个谈判的姿态来,将双边谈判与世贸组织(WTO)改革问题相联系,这样不仅可以塑造美国重返多边贸易机制的形象,还能对其他国家施加压力,体现美欧团结。”
特朗普时代,欧洲无法影响美国
第一财经:美欧关系在过去四年中,若量化,从“1~10”,你认为这段关系被破坏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拜登上台,这对“跨大西洋伙伴”是否能和好如初?
崔洪建:我觉得在7~8之间。“和好如初”要看这个“初”是指哪种程度、什么时候。欧洲现在有两种观点,一种是美欧关系可以回到较高的水平,比如说奥巴马时期或者说4年以前。
当然还有一种更高的期待,是说美欧关系可以回到冷战结束之初的高点,当时双方都认为自己属于胜利者,可以共享胜利果实。
但问题是,(考虑到年龄因素)假设拜登只有4年任期,他能做的实在有限。如果这4年内拜登可以完成“去特朗普化”,也只是回到了4年前的关系水平,而我认为“去特朗普化”很难在4年内完成。所以,这4年实际上会成为欧美关系的一个平台期,也就是踩刹车让情况不要再坏下去,此后在不再恶化的基础上做一些修补和调整。我认为这是一种比较现实的判断。
不过,现实情况会比较复杂。具体来说,双方的合作会有很大声势,在政治层面上会提出很多说法,相互之间的应和会很多、很热闹。但另一方面,美欧关系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被修复,特朗普已制造出来的问题没有办法完全解决。届时,你会看到的是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他们的气氛很热烈,在政治上或者双方能够合作的领域中的声音会很响亮,但是在彼此不能合作的领域,相对就会低调一些,因为他们都不愿意破坏这种气氛。一定程度上说,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是做给外界看的。
第一财经:美欧在贸易历史上留下的经典案例无数。然而针对盟友使用“301调查”尚属首次,且最终并未减少贸易逆差。你认为过去四年特朗普政府使用贸易手段对付盟友,是出于什么考量?
崔洪建:在过去4年中,如果就美欧经贸摩擦的性质本身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在小布什时期也发生过。但当时,欧洲认为自己对美国具有影响力,事实上欧洲的确也能影响美国,所以在小布什时期,最后双方没有真正打起来。
但这一次,在特朗普将目标对准欧盟后,他脱离了美国以前的传统政治和外交手法,让欧洲人觉得很难应付。
换句话说,在过去4年,欧洲在美国身上感到的最大的不适应是两点。第一是美国的单边做法和无差别打击:因为按照欧洲人以前的假设,美国作为盟友,应该有所区分,内外有别,但是特朗普不区分,无差别打击所有美国的最大贸易逆差国,只强调美国的利益,把政治和经济分开,把外交和经济分开,这种做法令欧洲人受不了。另外,欧洲认为,即使有问题,双方是要谈判来解决的,要沟通,但特朗普不沟通就直接做。第二个不适应就是,欧洲人觉得自己影响不了美国。
第一财经:美国的方法是否奏效了?
崔洪建:从钢铝关税本身来说,对欧洲影响并不大,我认为欧洲主要是受不了这种方式。另外一个关键点是,特朗普一直威胁要打汽车税。我刚才说美欧关系的损害程度达到7~8,就是因为如果施加了汽车税,伤害就会到8。因为汽车税会直接打击德国,但我们知道德国的汽车业是在全欧洲布局的,因此这打击的就不仅是德国的支柱产业,还会打击到欧洲的产业布局。
此外,在世界贸易组织(WTO)的事情上,欧洲也发现不管在双边还是多边层面,美国都和它的想法与主张是相悖的,这个影响也很大。
第一财经:假如说这4年特朗普对欧洲做出了许多违背了盟友关系的行为,那为什么欧盟没有以有力的反击回应美国呢?
崔洪建:两个原因。第一,欧盟一开始认为特朗普会是个例外。因为这是个过程,起初美方有所行动的时候,欧盟首先是想影响特朗普,然后在影响不了的情况下,欧盟就会想当然地认为特朗普只是一个例外,大不了熬4年。所以,现在欧盟对拜登的欢迎,好像就是觉得自己的预料是正确的。之前欧洲提出了一个目标是要有“韧性”(resilience),意思就是说虽然现在承受了压力,但是并不会离开或者改变,而是要承受一段时间,保持弹性。
第二个原因,就是所谓的集体行动困境。特朗普当时所有国家轮着打,以一种理想的状态来说,这些国家应该联合起来对抗,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这就是集体行动的困境:在面对一个强势威胁的时候,大家首先在算清楚各自利益,之间没有合作沟通。综上所述,就是这两个原因,一是欧洲对欧美关系的弹性还有期待,再一个就是国际社会形成不了合力。
拜登有可能取消钢铝关税,但TTIP有点悬
第一财经:在未来,现有关税是否会成为美国与欧盟谈判的筹码?若拜登上台后,会撤销对欧盟的钢铁关税吗?
崔洪建:要看拜登会不会将此作为一种姿态。到目前来看,我认为拜登团队对欧洲的回应还是比较谨慎,并没有像欧洲期待的那样热烈。拜登强调的是,欧美要从贸易上解决一些问题。如果拜登要把取消钢铝关税作为一个表态,我觉得这是完全可能的。
现在欧美各自的底牌是这样的:美国单方面有一个钢铁税,欧洲实际上没有对应的筹码,此外美国还有一个威胁是汽车税。我认为,欧洲首先想要美国取消钢铝关税,接着希望美国不要再提汽车税,然后双方会进入一个对赌。
这个对赌就是航空补贴的问题。在波音和空客的航空补贴案中,去年WTO裁定美国可以对欧盟75亿美元的商品加征关税,今年裁决欧盟可对美国40亿美元的商品加税,实际上欧洲是把这看作是一个筹码。外界之前认为,如果拜登上台后,欧洲可能就不会征收这个关税了,但是恰恰相反,就在拜登差不多胜选的时候,欧盟把40亿美元的航空补贴提出来了,这说明欧方就是想以此做筹码。因为当你想要美国改变的时候,不能指望它主动改变,要有一定的压力让它去改变。
所以,如果要提出一条看上去能让欧美在贸易领域修复关系的路线的话,那首先就是“去特朗普化”。这主要表现就是取消“钢铝税”,不要再提汽车税,然后双方再在航空补贴的事情上同时让步。而且,当欧盟把40亿美元的航空补贴关税拿出来说的时候,就是因为认为这个事情已经可以解决了,否则贸然征税只会把欧洲人自己绊倒。
事实上,这段时间中空客和波音都已在做调整了,所以这个事情实际上已解决了,但是接下来要走过场,就是双方谈判,在空客波音合规后,双方再撤销关税威胁。这就是外交和政治复杂的地方,它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包装成政治和外交上也各自得分,有个露脸机会。
第一财经:若拜登上台,是否能让TTIP之类的自贸协定起死回生?
崔洪建:接下来欧美在经贸领域比较复杂的就是TTIP的问题。TTIP是一个最高目标。可能拜登会让欧洲人想起奥巴马时期的TTIP,但此前,欧盟和美国政府就工业产品关税“三零”(零关税、零非关税壁垒和零补贴)授权条款基本没有谈动。所以,我觉得双方的第一步是美欧间要先清除双方之间的现有障碍,即钢铝关税和航空补贴等,这叫“去特朗普化”,如果接下来再谈TTIP,才是“再奥巴马化”。
但我认为无法达到这个目标。欧美其实都没有能力去谈TTIP,因为奥巴马时期TTIP谈判中存在的障碍现在仍然存在,而且这些障碍比以前还要大。但是,欧美会做出一个谈判的姿态来,将双边谈判与WTO改革问题相联系,这样不仅可以塑造美国重返多边贸易机制的形象,还能对其他国家施加压力,体现美欧“团结”。
欧洲不会甘做美国的战略工具
第一财经:对于欧盟来说,你曾说“欧洲不愿意盲从,作为美国推行其对外战略的工具”。欧洲的想法会是什么?
崔洪建:简单来说,欧盟内部现在应该有三种主流观点。一种就是比较极端的亲美派,代表人物是德国基民盟主席、国防部长卡伦鲍尔。他们是把所谓的欧洲战略自主和欧美关系放在一个对立的角度,为了和美国保持盟友关系,甚至不惜放弃战略自主,这是一种极端的观点;另一个极端就是对美国的绝对不信任,认为美欧关系已经日薄西山,而且要坚持战略自主。
我觉得今后主流会是中间那一派,它会是一种动态。法德外长在《华盛顿邮报》联合发文呼吁与美国构建跨大西洋联盟的事情就很有意思,法国和德国将各自的想法都呈现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东西首先是给欧洲人看的,而不是首先给美国人看的,它的背景就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卡伦鲍尔意见相左,大家看到了法德的分歧。
法德外长的行为是想暗示,法德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共识的。接下来的问题比较复杂,欧洲内部需要形成一个一致意见。现在法德似乎是想推动欧洲内部的共识,也就是找平衡。所谓的共识是:第一,欧盟需要和美国合作;第二,与美国合作不等于排斥战略自主,而且只有战略自主才能更好地合作。这4年以来,至少是马克龙这一派已找到了这个逻辑,就是只有具备实力才能做一个受尊重的、平等的伙伴。
这种想法实际上隐藏的是,他们对美国政治的不确定性,心里还是没有底。他们担忧,比如说4年以后,如果共和党再回来该怎么办?
所以,欧盟面临着短期和长期(战略)的矛盾。欧洲现在被美国逼迫着也不得不做出短期行为:比如说,未来4年美欧肯定能合作就合作,但同时,也要提防着4年以后的情况。我认为,接下来,一方面美欧要合作,但同时欧盟也会不断地积累自己的筹码,要防备4年以后的突变。
最近欧洲的媒体和智库有一些讨论,多数比较客观的学者都持有一个两段论,即一开头都认为拜登回来是好事,然后总会有一个“但是”。我觉得这会成为一种主流的想法,当然也不排除会有一些亲美的声音,但我觉得还是要看中间的政策走向。
在我看来,未来的主流是:欧洲会寻求对美合作但又会努力坚持自主意识,对于美国的政治变化和受此影响的“盟友关系”,欧洲会在短期内适应的同时不断为未来的长期改变去积累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