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多所高校被曝出“批量”清退不合格博士生。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公告清退33名未联系到的博士生,最久的入学时间长达15年;北京交通大学清退59名博士生;上海师范大学对125名超过学校规定学习期限不能毕业的研究生作出退学处理。
自2019年以来,国内多所大学对包括博士生在内的研究生念起“紧箍咒”。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30多所高校公示清退超过1300名硕博研究生,原因涉及“已超最长学习年限”“未报到入读”“申请退学”等多个方面。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计算得出,2019年我国博士生的延期毕业率高达40%,其中接近一半延期的时间为一年,20%的延期时间为两年。南京大学校长吕建在去年的全国两会上就曾表示,2012年时,我国博士生有40%的人无法按期毕业,目前这个比例可能达到了65%。
博士生为何毕业难?
在大多数人眼里,博士生是经过大浪淘沙后走到高等教育金字塔尖上的人才,怎么会频遭“清退”?
“去年开始在学术圈出现清退博士生和硕士生的情况,其实清退制度早就存在,只是各大高校拖着没有实行。而被清退的一批人,很多也早就不在学校做科研了,只是档案还放在学校。”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博士后候选人刘威表示。
根据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第三十条,学业成绩未达到学校要求或者在学校规定的学习年限内未完成学业的,学校可予退学处理。
博士生教育的学制是3年,但近年来,各大高校纷纷调整了博士研究生学制,不少学校已经把博士生学制延长到4年。根据各大高校的学籍管理规定,通常6年没有毕业就会被清退学籍。
刘威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第一财经记者,3年毕业其实是非常难的。
首先,中国高校对博士生发论文设置的硬性指标很高。
刘威所在的研究所对博士生毕业的要求是发英文的SCI(科学引文索引)期刊,累计影响因子过4,这就意味着发1~2篇论文,而很多期刊从投稿到最后文章出来时间长达9~12个月。“在博士期间首先需要半年时间完成课程,毕业还需要提前3个月提交材料,完成1~2篇论文的架构到撰写,还要准备毕业论文,时间非常紧张。”刘威说。
并且对于刘威这种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博士生来说,科学实验更具有不确定性。
“像我们这种偏自然科学的研究,需要去野外、做实验,要有一个自然年的数据,但一年也很难保证数据采集完整,可能还要来年再补数据,时间就更紧张。”刘威表示。
在刘威求学的研究所,今年30多个博士生按时毕业的只有6个;而在刘威所在的课题组,上一个按时毕业的博士生可以追溯到2018年,再往前是2012年。
除了理工科博士生毕业难外,人文社科类博士生毕业也不容易。
今年刚取得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博士学位的何心怡就花了4年时间。
“虽然博士生学制是3年,但这几年来,真正3年毕业的博士生只有2人。上外的毕业条件还算比较宽松,除毕业论文答辩通过外,需要发表一篇CSSCI(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期刊或学校认定的同等级期刊。而综合性大学里的人文社科博士生更难毕业,因为它们的指标通常一刀切,但实际上,人文社科发高水平期刊比理工科难多了,尤其是外国语言文学类的CSSCI期刊数量非常少,即使是教授、博导也不容易发。”何心怡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其次是导师的权力过大,往往招生热情很高,但培养起来精力不到位。
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金融贸易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章玉贵对第一财经称,目前在很多“双一流”大学,博士生导师依托项目招收博士生和博士后,容易形成马太效应,项目越多,招的学生越多,申请课题就多,项目因此就越多。
“有时候一名导师带几十个学生,导师成为带博士生专业户,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足够精力去培养那么多学生,就会导致恶性循环,学生成为论文GDP和项目GDP生产环节中的一个环节。”章玉贵表示。
章玉贵认为,一些重大创新是由导师的研究兴趣产生的,招收博士生不能依托项目,要看老师的研究兴趣,学校也一刀切,没有项目就不让招博士生。
此外,导师对博士生能否毕业拥有太大的话语权。“学术圈还存在一种现象,即导师把手下的博士生当作科研助手,即使学生已经达到毕业水平,导师也会找借口拖延学生毕业,学生有苦说不出。”章玉贵说。
刘威也表示,有些学生因为太优秀而面临毕业难问题,原因是导师想把学生留在身边多干活。“博士生就像廉价劳动力。在研究所,一个博士生一年工资3万多元,而在高校就更廉价了,大概只有2万元。”
第三个原因是有一部分在读博士并不适合搞科研,但其在选择读博前并没有认清自己。
“很多人没有科研基础,受身边人的影响赶工读博士,没搞清楚自己是否真心热爱科研,后来才发现读博士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放弃了。”章玉贵说,在职博士生在清理的对象中占比不少。
刘威也认为,很多人很不适合读博士,有时候迫于社会压力,或者为了推迟就业压力,或者导师希望读而读。“实际上,在现在博士候选人的体系中,真正适合读博士的可能只有三分之一。”
“唯论文”亟待破除
不仅在国内,国外高校博士生毕业的延期率也非常高。
王运歆在法国国立应用科学学院(INSA)热力学系统专业攻读博士学位,花了39个月毕业。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法国理工科博士学制一般是3年,文科博士一般是4年。“按时毕业比较难,80%左右会延期毕业,一般延期在3~6个月,延1年以上也比较少。”王运歆说。
虽然毕业难是国内外博士生面临的共同难题,但国内外对博士生毕业的考核标准有着明显的不同。
王运歆说,法国博士生毕业的要求是在符合要求的杂志上公开发表一篇论文或者在国际会议上有一次公开的演讲,除此之外需要博士毕业论文和论文答辩。
“法国非常看重论文答辩,需要从法国各个学校找评委,组成评委团,把论文发给评委团的两个人,经过几轮修改后再进行答辩。答辩时间大约在2~3个小时。”王运歆说。
章玉贵表示,欧美以及日本、新加坡、印度等国的高校都非常看重学位论文和论文答辩,相比之下,国内一些高校则比较重视在知名期刊上发表文章,希望学生有产出。
“国外比较好的大学一般没有对博士生公开发表论文的硬性要求,比较看重课程和毕业论文做得有没有创新和突破。而国内考核体系看重产出,能不能在知名期刊发表文章成为重要考核标准,这就导致最近几年中国论文发表量突飞猛进,很多论文的撰写主体就是在校学生,包括博士生。”章玉贵表示。
“唯论文”是中国学术界长久以来的弊病。克服学术评价中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等倾向,是学术界面临的挑战。
在7月29日召开的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表示,加强导师队伍建设,针对不同学位类型完善教育评价体系。
据悉,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之后,《关于加快新时代研究生教育改革发展的意见》和3个配套文件将陆续下发,分别聚焦严格规范质量管理、加强博士生导师岗位管理和系统规划专业学位发展等方面。
清华大学博士生培养的指导性文件《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培养工作规定》明确称,鼓励依据学位论文以及多元化的学术创新成果评价博士生学术水平,不再以学术论文作为唯一依据,激励博士生开展原创性、前沿性、跨学科研究。
“清华是全国第一所把博士生能否毕业与学术论文是否公开发表脱钩的大学,但拿掉紧箍咒并不意味着放松对学生的培养。我认为,重要的是提高博士论文本身的质量,在博士生期间,如果能够把前瞻性、补位性的选题做成一篇高质量的学位论文其实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预计后续很多大学将向清华大学看齐。”章玉贵表示。
对于如何把学位论文做好,章玉贵认为,要发挥教授治校、专家治校的作用,让第三方去评价毕业论文,在开题、预答辩、答辩环节,学生的导师均不能参加,以降低导师在学生论文能否通过中的话语权,摒弃学生只靠指导老师的思想。
“这方面国内高校已经有所改变,比如在预答辩前后要送给外部专家评审,公开获得国内同行专家的认可和加大论文盲审是极为重要的,这一点国内一直在向国外看齐。”章玉贵说。
此外,章玉贵认为,导师在选博士生时要对学生负责,抱有宁缺毋滥的态度,不一定要把名额招满,而要看学生有没有培养的潜质。“导师不仅要把学生当成科研助手,还要当作科研伙伴,不能剥削学生。”
章玉贵建议,学生要认清形势、摆正位置,看看自己是否符合攻读博士,也要抛弃“考名师、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功利思想。
“学术就是学术,与功利无关。如果你真的想做博士,就要做好扒几层皮、掉几把头发的准备。博士本身不是一种炫耀,它实际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章玉贵说。
(应受访者要求,刘威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