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为何要杯葛WTO上诉机构，掐灭最后希望？

12月11日，由于美国阻挠新法官遴选和任命两位法官的任期，世贸组织（WTO）上诉机构被迫停摆，WTO上诉机构成为了美国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的又一个受害者。

两年半以来，美方为何要杯葛上诉机构，未来全球贸易和WTO的命运走向又将是如何？

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独家专访时，世界贸易组织（WTO）讲席(中国）特聘教授、上海对外经贸大学贸易谈判学院、世贸组织讲席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磊指出，在上诉机构和WTO运行近25年之后，目前不想继续平等讲理的美方，不希望被WTO套牢。

与此同时，美国提出几个技术性问题，用看似合理的技术问题掩盖了政治上诉诸强权、瘫痪上诉机构之背后实质，其目的不光彩，别有用心。张磊指出，不过特朗普政府未来会发现，虽然手握权力，但是其报复权力也不是无限的。

张磊并强调，WTO是有意义的，会永远存在，因为WTO决定了国际贸易中的门槛问题，美方需要WTO，但是还有很多更高的、天花板议题，是目前的WTO无法推动的。

个别行业可以操作，但是一旦普遍化、长期化，不仅会造成贸易政治的平衡基础被打破，也会导致选民和票仓的重新选择。张磊对第一财经记者指出，“美国贸易当局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时间会证明，WTO 仍然是当前最好的、无可替代的全球贸易管辖模式。美国破坏争端解决机制，进而破坏国际法治，必将在全球贸易史上留下不光彩的一页。”

美为何执意杯葛上诉机构

第一财经：两年半以来，美国为何执意要杯葛上诉机构，掐灭上诉机构最后希望？

张磊：在建立WTO 争端解决机制时，该机制肯定对美国有利，否则美国也不会主动促成该机制，然1995年至今，WTO已经走过近25年，美国（在期间）发现WTO对自己可能不是特别有利，其中有几个问题需要考虑。

其一，为何在众多国际组织之中，只在WTO里设立了一个具有法庭性质的争端解决机制，并经过多年运转后成为了一个类似于独立于WTO（之外）的法庭，有自己的秘书处，并形成了成员之间的反向一致原则，即只要有一个人同意，除非全体反对，就能通过。

美国为何需要这样一个机构？这是要从根本上想通的问题。（我是WIPO（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的仲裁员，作为一个经济组织，WIPO就没有这样的机构，就是一个调解与仲裁中心，不设争端解决机构，也不开庭。）

同时，从国际关系角度看，国际组织本来是要让渡主权的，只是让渡多少的问题，但是目前的问题在于，从国际法角度出发看，WTO的争端解决机制实际上让渡了法律的权力、让渡了国内政策的权力，对美国来说，这不是其行政机构能够调整的。

具体而言，如（美国的）官司打赢，对美国国内，比如美国议会和参议院是没有“赢”的意义的，众议院、参议院没有反应，赢了就赢了，对选民也没有含义。

但是，如果输了官司，那就要执行，执行意味着改法律。对美国来说，有些法律不好改，因为这些法律是总统、行政机构或者执行机构无法改变的，需要动用大量的立法资源（参议院、众议院、游说集团等）。

从这一点出发而言，美国不希望被WTO套牢。

其二，从案件数量来说，美国是“众矢之的”，WTO体系内很多国家都在同美国打官司，WTO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跟美国平等讲理的地方，但美国目前手握强权（power），现在不想要平等讲理。

同时，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本身的授权也是一个谈判机构，主业是谈判和执行贸易政策，而并不是用于去打官司的地方。USTR要花费大量行政资源去打官司，在资金、人员等方面，对于USTR来说，在WTO应诉都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

第一财经：因而比起上诉机构这样的“第三方”，美方现在希望转向双边解决？

张磊：如我此前所说，美国原本希望用该机制将其他国家套牢，但现在发现不对，自己被套牢了，且自身原本可以通过强权来解决问题，而国际社会需要国际法治，需要一个和美国讲公平、合理解决国际贸易争端的地方。

但当下的美国发现自己不需要：法国（数字税）的事情可以跟法国总统马克龙谈，德国的问题跟德国总理默克尔谈，都可以拆开来谈。

美杯葛上诉机构目的不光彩，报复权力不是无限的

第一财经：针对上诉机构，美国从去年开始提出了包括“越权审理”、“超期审理”等在内的六项诉求，其目的为何？

张磊：美国提出几个技术性问题，用看似合理的技术问题掩盖了政治上诉诸强权、瘫痪上诉机构之背后实质，拒绝与成员讨论如何解决这些技术性问题，因为其根本目的不在于此，其目的不光彩，别有用心。

不过，在“超期审理”问题上，又如在判案越来越拖、时间越来越长这个问题上，可以探讨。上诉机构不可能解决国际贸易所有的争端：在中国，并不是所有的争端都到法庭去立案。WTO也并不是都需要审、并不是都需要判，所以应该在规定的9个月之内结案，把核心的问题审出来。

第一财经：WTO总干事阿泽维多最近警告道， “基于规则的争端解决方案可以防止贸易冲突最终导致针锋相对的报复行为升级：一旦报复开始就难以停止，或会成为棘手的政治泥潭。”未来事态会真的这么严重吗？

张磊：特朗普政府未来会发现，虽然手握权力，但是其报复权力也不是无限的。如164个WTO成员方都报复美国，他就（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

具体而言，如果欧盟积累了50个报复的案子，其他国家也有50个案子，那么全世界可能有5000个案子压着等待贸易报复美国，美国就必须要解决问题：因为美国也承受国内的舆论压力。

因此可以这样说，到目前为止，美方的国内压力还没到让特朗普政府放弃单方面措施的程度，但其国内政治会给（他们）一个极限，有一天他们总会碰到天花板的。

同时，目前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报复并未触碰到美国各行业真正核心利益，这个道理对于其他国家也一样。 总之我认为，（贸易）报复是有极限的。个别行业可以操作，但是一旦普遍化、长期化，不仅会造成贸易政治的平衡基础被打破，也会导致选民和票仓的重新选择。美国贸易当局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时间会证明，WTO 仍然是当前最好的、无可替代的全球贸易管辖模式。破坏争端解决机制，进而破坏国际法治，必将在全球贸易史上留下不光彩的一页。

WTO会永远存在

第一财经：考虑到WTO会保护美国的知识产权等诸多权利，在上诉机构停摆之后，WTO的未来如何？

张磊：WTO是有意义的，会永远存在，因为WTO决定了国际贸易中的门槛问题，即其最基本原则——最惠国待遇（most-favored-nation treatment，MFN），解决了国民待遇、非歧视原则、开放贸易等基本的问题，美国和其他WTO成员方之间可以使用MFN，否则的话美国需要一年一审，因而美方必须需要WTO。

但是，美国和欧盟等其他WTO成员方之间，除了有门槛议题之外，还有很多更高的、天花板议题，这些议题是目前的WTO无法推动的，譬如电子商务问题。

（实习生李欣洁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