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陇中,群山错落相连,裸露的山梁上间或有稀疏的树木、农田和草地补缀着绿意。213国道穿过刘家峡水库向南,当一座巍峨的高山横亘在我们面前,东乡族自治县就到了。
不久前,这里刚刚迎来70周年县庆。簇新的体育场上散落着几组篮球小分队,宽阔的大街旁崭新的建筑群拔地而起,市场附近的地摊前挤满了前来赶集购物的人。马俩哈麦难得进一次城,却不是来购置买卖,而是组织了一批妇女来城南服务中心培训刺绣技艺。
她们三三两两,母亲携着待嫁的女儿,年轻的妈妈带着年幼的孩子,最小的可能尚在襁褓中,还有人带着自己的绣品“有备而来”。大家围坐在二楼的大教室,忍不住互相打听:“你有几个土豆?”
这里的土豆不是当地饭桌上常见的洋芋,而是国强公益基金会下属社会企业碧乡农业发展公司的定向订单——绣有一只大土豆的帆布袋。在印制好图案的一面,绣娘们需要运用东乡族特有的剁绣,将这颗土豆绣出立体平整的效果。新手上手一周就能学会,动作利落的每月能收入七八百甚至上千元。第一次知道剁绣能挣钱,有人激动地告诉马俩哈麦,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
像这样的刺绣培训班,今年已经开展了19期,累计培训绣娘1005名。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听说刺绣能赚钱,纷纷加入这支队伍,她们翻出家里的绣品,重新拿起绣花针。在春台乡,一位男性大胆地告诉她们,他也会刺绣,也想接订单。
今年是脱贫攻坚收官之年,从开设培训班到订单带动就业,挖掘、培育和发展东乡刺绣,是碧桂园、国强公益基金会深化产业扶贫、就业扶贫的重要措施。他们试图解答,作为临夏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古老的东乡刺绣在走进大众视野之后,如何拥有更长久的生命力?
重拾刺绣
马俩哈麦的家在北岭乡仓房村,山坡上的老宅被鉴定为危房后,两年前他们搬到了一公里外的高处,统一修建的搬迁小区房屋宽敞明亮,住宅侧旁是各家的羊圈。午间阳光直刺,院子里的花开得热烈。
屋子里家具不多,马俩哈麦用自己绣的门帘、桌布、枕顶、盖布等装点屋子,绣品上头的桃花、向日葵、西瓜、萝卜等花草植物线条粗狂、颜色艳丽。过去,心灵手巧的东乡妇女总是三五成群围坐在树下或是炕头,用一针一线描绘对生活的热情、对家人的关爱。
马俩哈麦说,自己的刺绣手艺是偷学来的,小时候,她羡慕绣针在姐姐手中游走,央求她教几招,有时就偷偷地剁几针,过过瘾。姐姐的绣工精湛细腻,展臂长的刺绣挂匾大气夺目,但她去兰州打工之后就不绣了。
“以前我们这的人都做,出嫁前两个月开始做嫁妆,一对一对地做,枕头、匾、鞋垫等等,都要新娘自己绣。现在都是买的,我出嫁的时候就不做了。”她说。
2018年12月,第一财经联合碧桂园深入东乡,将当地的扶贫故事拍摄制作成《千里归途》系列纪录片,马箫箫与“女匠十三秀”的故事开始为人所知。马俩哈麦也是从那时候意识到,绣娘利用闲余时间在家接一些绣活,不仅能补贴家用,“回娘家不用再问公婆要钱,涂个面油、买双袜子可以自己做主了”。
几个月前,29岁的仓房村妇联主席马俩哈麦带头加入,成为东乡刺绣就业带头人之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村里的妇女动员起来,却接连吃了闭门羹。很多妇女没有手机,她就挨家挨户上门去说服她们的家人,有的婆婆会说,儿媳妇出去了,家里的家务谁干?孩子谁带?有的丈夫干脆直接拒绝,“没必要做这个,她在家挺好的”。
“一天挣上五六块不多,一天一天下来不就多了,而且是用闲余的时间做,冬天不种庄稼了也可以做,总比你玩一天抖音、快手,一分钱收入都没有好吧。马俩哈麦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一来二去也打动了一些妇女走出家门。”目前她动员了150多名本村和周边村庄的绣娘,一起承接碧桂园提供的刺绣订单。
这些人中,有的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年轻时跟着家里人学过刺绣;有的不满二十,辍学在家,连绣花针也没有拿过。她们心底都藏着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发展东乡刺绣产业?小打小闹的刺绣真能赚钱吗?
东乡族自古以来能工巧匠众多,这个民族是13世纪成吉思汗征服中亚后,从中亚迁回的士兵、工匠、商人定居繁衍发展而来,东乡男人操持打铁、钉碗、制革、毛毡等手艺,女人们则用针线和巧手将民族技艺代代相传。
这样一个静谧的地方,却曾是“苦瘠甲陇中”的深度贫困县,当地人形容自己的生活,“水比油贵、路在崖边、校在天边”。从苏州远道而来的苏绣老师姚梦琪,第一次下到村里上课,路上就花了一个小时,她望着窗外不断向后的山梁和深沟,被困苦的环境所震动。
这天的培训原定于9点30分开始,过了10点,妇女们才姗姗而来,她们拿出家里的枕套、手帕等给姚梦琪看,这是她之前没有接触过的西北民族风格——东乡剁绣颜色鲜艳,用线比较粗,针法相对简单,图案以花草为主,适合绣一些粗犷、带有民族特色的东西。
和雅致的平绣不同,将剁花针笔直地刺入绣品里子,稍错针脚再拉出来,使丝线在正面形成凸起的连续纹路,摸起来有毛茸茸的质感,艳丽醒目。
“剁绣跟东乡族的妇女一样坚韧粗犷。”姚梦琪感慨道。
改变命运
在“绣美东乡”碧桂园帮扶东乡县刺绣技能培训班上,姚梦琪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学生。
这个25岁的妇女,每次走2个小时山路,从董岭乡来县城上课,中午不回去,就带点馍馍垫饥。她跟姚梦琪说,家里有两个孩子放不下心,但她很想学刺绣。
从这个仅上了小学的东乡妇女身上,姚梦琪看到了一种不甘,她们不认命。
东乡族女性普遍受教育水平低,日复一日围着灶台、地头转。过去在东乡农村,妇女很难见外人,更别提和外人说话了。扶贫组在走访入户时,如果男主人不在家,哪怕院门大开,女主人也不会迎出来;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女性不能上桌,只能躲在厨房或者偏房里吃饭。
这种不平等的命运,马俩哈麦抗争过。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迟迟不给她报名,等她上二年级的时候,已经是个15岁的大姑娘了,个子跟老师一样高。她喜欢上学,每天5点摸黑起床,要走上5公里山路,但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后来,看着班里比自己矮小、稚气许多的同学,她退缩了。“感觉自己特别大,也有点压力,不好意思,就退了学。我们家三个孩子,姐姐没上学,弟弟上了初中就不愿意再上了,我是想上但年龄大了。直到现在还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坚持下去,大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当马俩哈麦遇到土本土刺绣工坊创始人马箫箫,内心的不甘终于化为行动了。上了大学的90后东乡女孩马箫箫,从2018年7月开始聘请当地绣娘,她希望复兴东乡刺绣,改变东乡女人的命运。通过与国强公益基金会下属社会企业碧乡农业发展公司合作,马箫箫带动了一大批东乡妇女就业脱贫。“羡慕她可以用知识改变命运,不仅是做刺绣,更带来思想解放。能挣上钱,就有动力做下去,争一口气。”马俩哈麦说。
每隔一段时间,马箫箫就会联系马俩哈麦,给她送订单过去,马俩哈麦再联系绣娘,分配下发。运转3个月后,那些腼腆的绣娘变得自信开朗起来。她们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能力赚钱,在擅长的刺绣领域,产品可以得到很多大城市人的喜爱。
以前,马俩哈麦回娘家都得问公婆伸手要钱,每次却只得到5块、10块,只够车钱,多的一分没有。“现在我不跟他们要了,还能给他们一点,有零花钱给娘家人买点水果。”
她终于可以自信地跟两个孩子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们买,妈妈现在有钱。“以前他们想要的时候,我会说,娃娃别要了,妈妈没有钱,咱不买这个了。”采访中,马俩哈麦婆婆打来电话,说要买煤气灶,她应下,说发了工资就买。“不用伸手要钱的感觉挺好,绣娘们都是这种感觉。我还想攒钱买一套沙发,还想装修一下家里,想的很多,需要攒一下。”
在另一位刺绣产业带头人、六十出头的马热哈麦家,马箫箫不止一次看到改变,例如,原先不支持妻子做刺绣的大叔,开始帮忙管账了。“相当于刺绣让全家人都加入进来,不仅仅是收入的改变,也是把所有人都想往一个地方使劲的心,串联到了一块。”
2019年7月,全国妇联主席沈跃跃在东乡调研时,对东乡刺绣改变当地妇女命运给予充分肯定。半年后,东乡刺绣传承人马阿西也、马麦勒则,被列入《临夏州第三批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名录》范围。
有序传承
扶贫队走了之后,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让东乡刺绣可持续地发展下去,不让绣娘重新回到之前的闭塞状态,这是东乡刺绣亟待解决的问题。
自13世纪以来,东乡刺绣在过去八百年一路发展演变,也从闲暇时的一项家常手工,如今发展称为当地妇女的脱贫创收产业,正式进入产品化、专业化阶段。
为了更好地帮扶东乡发展刺绣产业,去年,碧桂园、国强公益基金会联合清华大学、北京服装学院等高校,邀请知名设计师进行产品设计、包装和品牌形象提升等工作。“老师们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对我们产品,包括配色、选样,都有很大帮助。这也为之后新品开发打了一个基础,我们就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开发市场上需要的产品。”马箫箫说。
来自北京服装学院的青年设计师刘艺璇与团队经过实地采风,决定选当地常用的杏花、蝴蝶等图案,结合现代感十足的金属元素,打造一整套首饰作品,并且以最具代表性的东乡羊形象结合蒙德里安设计风格,赋予东乡刺绣以现代生命力。
他们还在海拔2500米的高原上办了一场秀,许多从来没有化过妆的绣娘们佩戴上饰品,穿上华丽的民族服装,进行户外走秀。有个年纪稍长的绣娘告诉马箫箫,她从结婚到现在,一次妆都没有化过。当天化完妆、佩戴上自己做的首饰后,她的整个状态特别自信,笑得特别甜。不久后,马箫箫和她再次见面,发现她又带着妆。“虽然是一个很细微的改变,但是这已经体现了绣娘内心对自我的认可和欣赏,这是她们思想上的转变。”
在马箫箫的观察中,东乡妇女是不自信的,她们从来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大胆地讲给别人听,东乡刺绣是她们内心独白的载体。“当东乡刺绣被所有人认可、发现的时候,就等于所有人都发现了她们。当她们的内心独白被别人倾听,自我价值提高了,思想也就转变了。她会更乐意让别人看见,也更乐意让大家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会变得越来越优秀。”
9月,碧桂园联动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集生产、运营、培训、展示于一体的东乡刺绣产业枢纽落地。两年来,碧桂园、国强公益基金会联合清华大学、北京服装学院进行产品包装设计及品牌形象提升;通过碧乡、国华文旅采购、销售刺绣产品、对接提供订单等,已带动超800名东乡妇女实现家门口就业,采购并助力销售刺绣产品10万余件,总价值约200万元。
“再过个一年半载,东乡妇女都可以做订单,都可以挣到钱,将我们的东乡刺绣发扬光大。”与此同时,马俩哈麦心里有另一个更长远的期盼,对于一儿一女的学习方面,她是个严母。“我自己没有文化,走不出东乡,所以必须让我的孩子走出东乡,去看外面的世界。文化的力量特别大,如果不读书,还是就跟我一样,长大了就嫁人,啥都做不了。”
在这场由脱贫攻坚引发的“温和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中,东乡妇女既是扶贫的对象,也是脱贫的重要力量。从起初不愿意走出去,到愿意走出去,再到家里支持走出去,以及带领更多人走出去,东乡刺绣传承民族文化、探索市场化的过程中,贫苦的代际传递链条打破,有望翻越思想与观念的樊篱,这将是更重要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