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新冠追踪项目公布的数据,当地时间6月30日,美国报告的新增新冠肺炎病例数超过了4.4万例。当日白宫卫生顾问福奇博士(Dr. Anthony Fauci)表示,美国“没有完全控制住”新冠大流行,如果疫情以目前的速度继续下去,每日新增感染病例可能会超过10万例。
截至目前,全美已有至少19个州暂停或回撤了重启经济的计划。根据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监测,在过去七天内,已有36个州的平均日增病例数出现上升,其中有15个州在周一(29日)录得创下新高的七天平均新增病例数。在疫情最为严重的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和佛罗里达州,一些酒吧、餐馆和海滩已按要求关闭。即使是在病例数平稳下降的东部,纽约州、新泽西州和康涅狄格州也要求来自16个州的访客在抵达后进行检疫隔离。
为何美国部分州在未达到联邦制定的指导标准时便重启经济?美国这一次疫情反弹何解?第二波疫情是否会到来,届时如何应对?如果没有疫苗,我们是否要依靠“群体免疫”?带着这些问题,第一财经记者专访了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全球卫生高级研究员、西东大学(Seton Hall University)外交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暨全球卫生问题研究中心主任黄严忠。
黄严忠认为,由于长时间的封禁措施带来的疲乏,对许多美国人来说,疫情在心理层面已经结束了。而疫情的反弹,的确会损害消费者重新走出家门的信心。对现阶段的美国来说,若想抑制病毒传播的情况,只能通过大规模的抗体检测和核酸检测。
第一财经:一些州在开放之后出现了新增病例再次上涨的情况,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黄严忠: 南部和西部一些州在重新开放经济的时候疫情还在上升期,而美国并没有出台强制性要求居民隔离在家的政策,这样就相当于煮了一锅“夹生饭”,从数据上来说封禁措施的效果不明显。所以,在重新开放后病例上升,我认为是一种必然的情况,这样实际上是会挫伤消费者信心的。
但一部分州在病毒未被完全遏制时就重新开放,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如果长期封闭下去,美国的经济是吃不消的。美国99%的企业都是中小企业,在失业率创历史新高的情况下,即使有联邦政府对失业人口的补助,情况也是不可持续的。再加上11月就要举行总统大选,长期封闭下去对选情也不利,所以经济重启在当时可以说是大势所趋。
从老百姓的心理上来说,我看到一位美裔华人说得很有道理,“从心理层面来说,很多人认为疫情已经结束了”。大家从心理上可能已经接受了开放后疫情会有反复的预期。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能更愿意把新冠病毒看作每年都会有的流感来对待。在重启后,如果有比较严重的反弹,也还可以再重新进入封禁措施的阶段。
第一财经:由于重启经济后新增病例数反弹,美国十余个州都暂停或回撤了原本的经济重启计划。应该如何在兼顾经济的同时重新开放呢,这两者是否有一个最优解?未来的再重启是否会比第一次更加谨慎?
黄严忠:实际上是不存在所谓最优策略的。从封禁之初到现在已经差不多4个月了,即使不考虑民生经济,民众从心理上也无法再承受了。我一个朋友是经营养老院的,他告诉我,新冠疫情暴发后,许多老人不得不回家居住,生活和精神上都大不如前,纷纷问养老院何时重新开放。
在重启方式上,目前很多专家都认为全球基本还是处于第一波疫情中,并没有到第二波的阶段,并且似乎认为第二波疫情在理论上会更具传染性。我认为,除非新冠病毒出现变异而且变得更具传染性、毒性更大,否则总的趋势还是会向平稳的情况发展。
无论采取社会隔离还是全民免疫的措施,总体来说,经济社会是朝着更加开放的方向发展的。当然,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一些波动在所难免。
第一财经:第二波疫情会到来吗?届时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黄严忠:目前大部分的推断是根据1918年西班牙流感的情况来预测的。当时,西班牙流感的第一波疫情较为温和,第二波更为猛烈,大部分破坏性影响也是第二波疫情造成的。我们目前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很难再现当年那样大规模的伤害。因为当年的医疗技术还很落后,抗生素尚未被发明,也没有所谓重症监护室(ICU),所以不能简单地用一个世纪前发生的数据来推断现在,这是不科学的。
至于应对方法,我们要看病毒是否变得更有攻击性、毒性更大,是否更能在社区中传播。但是通常来说,高致命性和强传播能力是无法共存的。总之,我们第一要看病毒是否发生变异,如果是的话,疫苗的有效性就会打折扣。第二,是否还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如果这一方面也没有好的解决方案的话,就只能靠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老办法了,即社交隔离。除此之外,我们的工具箱里也别无他法了。但届时,疫情造成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不光会导致经济衰退,甚至对政治社会和国际关系也会产生巨大冲击。不过,必须要补充的是,西班牙大流感只在地球上持续了18个月左右就消失了。
第一财经:美国各州从4月底到5月初就开始陆陆续续重启了,但当时仍有一大部分地区未能满足联邦政府制定的重启标准,也就是14天内报告的病例数/检测阳性率处于下降趋势。直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州不符合这一标准。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黄严忠:实际上这个标准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一般来说,当疫情到达拐点的时候,会看到新增病例在顶点后连续14天下降,且没有出现反弹,这种情况就表明疫情的确在衰减之中。 这时候的病毒传播能力R0(Reproduction Number)开始小于1,也就是说平均每个患者传染的人不多于1人,病毒就不会掀起什么大浪了。而且病毒的潜伏期基本上也是14天,这一时段过后没有发病的话基本就是安全的。
但这个拐点通常不是在当时就能明确知晓的,而是回望的时候发现的,这是理想情况。所以美国联邦政府制定这样的标准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他们也有一个分阶段的计划,一步一步都说得很详细,但问题就在于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一方面,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和地区,在收集确诊病例的数据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基本不能够反映实际上的病毒传播情况。以我所在的新泽西州来说,我们在解禁前闷在家里的时间已经超过10周了,但是看疫情曲线的单日数据的话,是没有一个明显的下降趋势的,可能某一天低下去第二天又升起来了。但从实际感觉来说,疫情很直观地有所缓解。我的一个护士朋友专门在医院接诊新冠病人,她对我说,一开始一两周病人的确很多,但后来慢慢人就少了,基本上没什么事做,5月底都已经回家了。这样看来,医院在当时的能力也是能够应对高峰期的住院人数的。如果用另外一种衡量指标七日平均增加数(7 day moving average)来看,这一下降的趋势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这更多是一个统计上的问题。
第二方面,这也和美国的检测能力有关系。一开始美国的检测能力不足,只有症状较重的人才能够做检测。后期检测能力跟上的时候,实际上疫情的情况已经不是那么严重了,所以尽管我们看到的现象是病例还在上升,但其实是因为检测范围在扩大导致的。
第一财经:美国传染病专家福奇博士说,现在美国正在经历一种范式的转变,也就是传统的“识别-隔离-追踪”的方法可能不奏效了,因为无症状感染群体太多,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被感染。您对此怎么看?这一次美国的疫情应该如何控制呢?
黄严忠:我完全同意,在社区基本上传开的情况下,原有的找到确诊病例和密切接触者的防治方法,现在已经不大现实了。现在在美国若要识别感染者,必须通过两种办法,一是做抗体检测,二是做核酸检测。
至于美国是否采取全民大规模检测,实际上你现在准备进行检测的话,是可以去做的,检测费用也是涵盖在医保中的。但问题是,国家是否会强制实行全民检测?目前我还看不到这种迹象。但如果非强制的话,是不可能完全找出感染者的。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是进行随机取样,但这也只能反映当前整体情况,对找出感染者帮助不大。
第一财经:大部分欧美国家在重启中都采取分阶段的解封方式。但是调查发现,阶段性的重启在实际操作方面是十分困难的,在限制措施还没有大幅缓和的情况下,就会出现活动量明显增加的现象。在您看来,分阶段重启进行得如何?
黄严忠:严格地说,应该是需要根据疫情的情况决定如何按部就班重启的,但是可能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民众的意愿是倾向于不能够再封禁下去了。拿戴口罩来说,有一些州层面出台了新规定,如果进餐馆不戴口罩,店家是有权拒绝你进入的。5月底时,我观察到的戴口罩的人是在增加的,但目前不戴口罩的人数好像又在上升。这一方面是因为夏天到了戴口罩不便,另一方面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接受口罩文化并不那么容易。不过,如果新冠疫情在秋冬卷土重来的话,戴口罩的趋势肯定是会持续的。
从执行情况来说,我所在的新泽西州并没有完全按照此前的分阶段计划来做,因为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比如在6月初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抗议活动中,新泽西州州长甚至自己也违反了对人群聚集的限制,并随即修改了规定。现在新泽西州对人群的聚集限制是不超过50人或者座位容量的25%,并要求在室内保持人间距6英尺。如果严格执行的话,将来上课如何安排教室都是问题。
可以说,重启正在推进,但时间表并不明确。
第一财经:在疫苗被量产接种之前,我们的生活秩序是否无法恢复正常?如果没有疫苗,我们是否必须依仗“群体免疫”?
黄严忠:实际上我们知道,任何一种传染病其发病率、死亡率都有其高峰和低谷,高峰后也就会有向下的趋势。任何传染病,甚至包括传播期那么长的艾滋病,都有所谓的钟型曲线(bell curve),即上升到顶点再下来。所以说即使没有疫苗,疫情本身也会下降。但这种下降的情况有不同方式,一种就是像非典(SARS)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另一种就是季节性流感,每年都有一波,这种情况人类也会慢慢变得有适应性。
从全球范围来讲,疫情的下降比较缓慢。在南美地区,如巴西等国家,病例数还在上升。对单个国家或地区来说,即使它能够把自身的抗疫工作做好,也还会面临输入性病例的压力,也仍然需要继续保持一些围堵措施。这种情况,对于全球经济尤其是旅游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