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修教授在新著《流动摊贩与中国近代城市社会》中提到,在民国,对摊贩生计构成威胁的,还有市政当局和警察。可以说,始于晚清的城市近代化步伐,一步步挤压着流动摊贩的生存空间。这一时期,因为西方城市规划理念的引入和政府对西方的模仿,城市管理逐渐严格和精细。小摊小贩不光影响交通,缺斤短两和卫生问题也常令市政当局头痛,于是,取缔摊贩的行动愈加频繁。
流动摊贩与近代城市交通、市容和卫生的矛盾
第一财经:近代以前,中国城市对流动摊贩的管理是怎样的?
胡俊修:古代中国,宋朝以前,官府对摊贩的管理很严格。一是因为古代社会重农抑商,士农工商,商为末业,官方推崇稳定敦厚的农业,抑制灵动的商业活动。二是出于城市安全考虑,唐朝长安城实行严格宵禁,夜市是不发达的。
到宋朝,商业得到井喷式发展,市井生活热火朝天,《清明上河图》里小摊小贩身影活跃。之后,城市里的流动摊贩——动乱战争期间除外——大多数时期是放任自流的发展状态,一直持续到晚清和民国初年。
中国的警察制度,在晚清滥觞,由慈禧和袁世凯亲自推动。当时的警察是从新军中抽调组建的,主要目标是负责城市治安,镇压街头暴动,维护清王朝腐朽统治;对于街面整洁卫生的诉求,则在其次,因而,晚清到民国初年,城市摊贩谋生还是比较自在的。
第一财经:为什么后来民国政府又要开始加强对摊贩的管制?
胡俊修: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随着专家治市和城市化浪潮的展开,中国近代各大城市皆强化了摊贩治理。很显然,多数市政领导相比摊贩生计的实现,更青睐整洁美观的市容市貌。当时摊贩治理的市政部门是各地警察局,近代中国警察局的职能是比较宽泛的。
流动摊贩在三个方面与城市化浪潮和市政管理有所抵牾:交通、市容、卫生。近代中国,随着人力车、电车、汽车的引进和自我发展,城市交通干道变得拥挤和危险起来,而随时穿越马路或占道经营的摊贩,加重了这种风险,警员会遵章管束。同时,摊贩售卖后丢弃的垃圾、冷藏不到位而导致食品变质以及摊贩对整齐划一市容的妨害,都是警察局考虑整顿摊贩的因素。
第一财经:民国政府主要通过何种手段管理摊贩?
胡俊修:就中国近代城市摊贩治理而言,其监管部门为各地警察局。为克服摊贩经济对城市交通、卫生的妨碍,维护多数市民利益,近代市政当局一般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规约引导,对在非城市干道摆摊设点规定了具体时间、地点,发放临时执照,便于统一管理;二是帮助扶持,例如提供小额贷款;三是严格管理,对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等违背经济活动公平的行为予以整治处罚。
第一财经:近代市政当局和摊贩的矛盾冲突主要在哪里,一般如何平息?
胡俊修:一是维护大资本家利益的执政理念与摊贩生计的冲突。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经济凋敝时期,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为了维护官僚资本家的利益,垄断经营,定期强行强力取缔摊贩,而摊贩又找不到谋生的出路;摊贩派代表赴警察局请愿,而一些无业暴徒混迹于请愿人群,沿路打砸抢烧,且警察打死摊贩的谣言四起,致使请愿摊贩与警察当局发生激烈冲突,砸毁了上海黄浦警察分局和闸北分局。这就是一度沸沸扬扬的1946年上海摊贩风潮。
二是市政当局的任性操作、素来失信于民,与摊贩生计和底层民众的冲突。1908年,湖广总督赵尔巽离任,要从武昌过长江到汉口拜别租界里的旧交。新任湖广总督陈小石为了整个面子工程,给前任留下汉口街面整洁的印象,而宣布临时取缔赵尔巽将要经过的沿江一带的摊贩。摊贩们配合了,然而赵尔巽离开后,当局又毫无征兆地宣布永久取缔沿江摊贩。官方的任性操作、沟通缺位和一向失信于民,激发了汉口摊户和城市底层民众的极大愤慨。大家联合起来,打砸了警察局。这就是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
当局软硬兼施,加之商会等社会组织调停,舆论媒体声援摊贩,谴责当政者;政策回到民生轨道上来,暂缓取缔摊贩,风潮平息。市政当局和流动摊贩双方经过博弈,都作了让步。当局的让步在于停止取缔摊贩,摊贩的让步则在于接受当局关于摆摊时空的规约。
近代大城市给了小摊贩生存的一席之地
第一财经:中国近代城市里的摊贩主要由哪些人群构成?
胡俊修:中国近代城市社会的流动摊贩,主要由两类人群构成。
其一,是四周乡民,这是最主要的来源。近代中国农村人地矛盾突出,天灾频仍,匪患横行,使得谋生不易。一些乡民为了生存,背井离乡,到附近城市寻求一线生机。“农民生活困难,群相率以逃向大都市,以求得生活之机会。”毕竟,城市的博大胸襟和广阔空间能让他们立足。当然,他们绝大多数没有知识文化,没有技能,没有人脉资源,只能蛰伏在社会底层,有的做苦力杂役,有的拉人力车、做码头工人,而为数众多者则操持起职业色彩不浓、本钱少、每天可回钱养家的小贩营生。很多人过着城乡双栖生活,农闲时节,把农村土特产贩卖到城市,再从城市捎带日用品回乡售卖,这种游走在城乡间贩卖小本生意的职业,称为“跑荒”。
相对于农村来说,城市有更多可以容纳流动摊贩的空间。不论是街头、巷口、里弄,还是茶馆、轮渡、码头,这些城市公共活动空间,总能给予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摊贩们一席之地。
当然,小贩之家的生活是无比艰辛的。他们居住在城市边缘的棚户区,低矮逼仄潮湿,卫生状况堪忧,一遇雨天,室内一片淋漓;而且棚户区频发的火灾也时常威胁他们生命安全。
小贩之家衣只求蔽体,食只求温饱。然而,温饱也不是他们每天能获得的“小确幸”。当时《申报》上有一首诗歌,是写摊贩的辛酸生活的:“小菜贩,实可怜。三更起,五更眠。挑了一担菜,能卖几多钱?换得米,又没油和盐,那有鱼肉过新年!”
最终,他们艰难地在城市生存下来,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成为后来许多城里人的祖先,终于实现了脱离农村的梦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其二,则是城市失业者,既有无学历、无技能、无资源、无人脉、无以为生的底层市民,也有“党政军工商”中的失业者,以前者居多。相较四乡进城小贩,他们的优势可能是“有房一族”,虽然房不大,但能遮风避雨,而且他们有着相对丰富的都市生活经验。
第一财经:你在书中写到,不同于码头工人,小摊贩们的暴力性很低。在1946年上海爆发的摊户风潮中,他们也不是实施暴力的主要力量,当时的施暴者大都是混入其中的城市底层市民。为什么小贩们会具有这样的特点?
胡俊修:摊贩的暴力性很弱,他们没有人脉关系,一旦闹了事,举家面临灭顶之灾。他们是无可争议的弱势群体。同时,这也和他们的谋生方式有关,小摊贩都是各自为政,到处流动,和码头工人完全不一样,码头工人都有组织,有帮派。小摊贩们也没那么有文化,没有维权意识。他们连诉求都写不出来。
第一财经:民国时期,小贩们为市民阶层带来很多欢乐和方便,他们的悲惨境遇也时常赢得记者和文人的同情。在你研究的过程中,有没有关注到流动摊贩自身对城市管理的态度?
胡俊修:当时的社会底层,包括小贩、码头工人和人力车夫都是失语的。一方面,他们整天在为生计埋头苦干。另一方面,他们没读过书,不受教育,让他们表达不太可能。他们的声音一直是记者、文化人们经过观察和过滤来表述的。我访谈的一些人当过小贩,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怕,怕警察。他们和警察都是猫捉老鼠一样。当然,小贩还受到一些生计的威胁,第一个就是被货栈老板和伙计欺负,还有就是附近摊贩的勒索。另外,很多小贩走在路上就被车撞死了。所以,现在一些媒体有点过火,把摊贩说得很美好。但其实绝大多数摊贩的生活还是很辛苦的。
第一财经:你书里写的民国摊贩,和你后来在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摊贩有什么不同之处?
胡俊修:其一,文化的底蕴不同。相较中国近代有些小贩传承着历史和文化,后来的摊贩更直接、直白,“在商言商”,简单粗暴卖东西。举个例子,旧时小贩有自己的一套生意话语,所谓“行有行规,店有店规”,又所谓“内行不说外行话”,外行人和圈子外的人当然不容易听懂,这就是所谓的“行话”“暗语”。小贩们常用“宾、文、善、作、成、安、沔、柯、庆”来代表一到九的数字等。行业暗语如此盛行,以至于小贩们在茶馆里见面时,甲问乙:“今天像么样?”乙回答说:“不好,只搞了文老。”“文老”就是两块钱的意思。
其二,身份的交叉性不同。相较后来小贩大多专心埋头做生意,中国近代一些小贩还时常兼做街头艺人,积攒人气,当然落脚点还是卖货物,“人场”有了,“钱场”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