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兴万民村的一片农田中停放着数百辆共享汽车。近日,第一财经记者亲眼看见这些荒草丛中被弃置、无人看管的车辆时,产生触目惊心之感。
这些车辆绝大多数是2015年左右投放市场的奇瑞EQ、荣威E50,隶属于环球车享汽车租赁有限公司(下称“环球车享”),车身上贴着“EVCARD”标识。2018年底,环球车享开始把嘉兴、上海、杭州损坏较严重的车辆运到万民村,一开始是在万民村公交车站附近的一片农田里,之后又在万民村一家铁制品加工厂附近找了一块更大的场地停放车辆。当地的村民称其为“汽车坟场”。
2019年11月,停放于万民村公交车站附近农田里的共享汽车严重损坏,大灯里甚至灌满了泥土。环球车享相关人士表示,这些是不适于继续运营的车辆,暂时集中摆放,是为了等待报废或做二手车处置。
除了嘉兴,浙江杭州、桐庐,以及山东、重庆、厦门等地出现类似的共享汽车“坟场”。部分被闲置的车辆出厂才两年时间,目测外观尚好,为什么也被搁置起来?
某共享出行公司高层李杨一语道破天机:“共享出行亏得很厉害,但是拿到补贴要满足2年或者行驶2万公里的条件,与其让车辆到处跑,不如放起来等到拿到补贴就把车辆报废。”
汽车“坟场”只是共享出行行业诸多问题的冰山一角,研究机构预测共享出行市场规模高达300亿~500亿元/年,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家共享汽车公司实现全面盈利。2017年起,友友用车、EZZY、麻瓜出行、car2go等公司相继停止运营或倒闭,这条赛道上的玩家快速减少。而处于头部的环球车享、首汽共享出行也在持续收缩网点数量。
“共享出行的动机一开始是不单纯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承接主机厂的新能源汽车库存,到目前为止盈利模式也没有找到。”李杨说道。
盈利模型失效
共享汽车的本质为汽车分时租赁,理论上它的客单价低于传统汽车租赁公司,但是车辆周转率高,因此盈利前景明确。
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首汽出行某区域负责人王震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公司内部曾做过一个盈利模型,在投入400辆售价约为7万元的奇瑞EQ前提下,每个用户单次使用3个小时或行驶约40公里,平均每辆车每天使用4单以上,这400辆才能实现盈利。
但实际上,共享汽车的集中使用时段为早晚交通高峰期,晚上10点以后使用率非常低,大量时间是闲置的。加上新能源汽车需要充电,大量时间空置,使用效率很低。
王震解释说,共享汽车的成本主要分为车辆购置费用、停车场租赁费用、保险费用、运营人员费用、电费、清洁费,以及二手车残值损失的费用,按照400辆奇瑞EQ运力、3年折旧摊销计算,每个月的成本就是58万元。首汽约车还聘用了大量服务外包人员,负责给车辆充电和洗车,平均每个人要负责15辆车。
“很多人喜欢去掰雨刮器、后视镜,有的人甚至把整辆车的座椅都拆走,但是我们报案的话,金额低于5000元的很难追回来。”王震说,该城市每个月的汽车修理费就要将近4万~5万元。
2019年,首汽出行在武汉试点“放开行”活动,该活动的内容之一是下个用户为上个用户交停车费,结果当月首汽约车在武汉支付了将近120万元的停车费,因为用户将车开到停车费较贵的区域后,都不愿意为上个用户承担停车费,导致车辆一直停放,首汽约车不得不自己来承担这笔费用。
另一项隐性的成本是车辆违章费用,2015~2017年,王震负责的一个分公司处理违章扣分和罚款的费用达140多万元。
“说起来我们是可以追溯到车辆的使用人,但追溯的成本可能比我们自己处理的成本还要高。”王震说。
王震认为,网约车和共享汽车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网约车可以通过对司机的管理来减少风险和成本,但共享汽车难以做到这一点,“我管理的某个城市,一个月的支出是120万元左右,但是一个月的整体营收不超过60万元,每个月都要亏损60多万,这还是全国运营效率排名前五的城市。”
王震称,多地出现共享汽车“坟场”,是因为各家公司运营持续亏损,“与其我让它在路上跑,我要花钱维护,还不如放在田地里面,等牌照挂满3年,拿到国家和地方补贴,就把车辆报废掉。”王震如是说。
第一财经记者了解到,2019年3月26日,财政部、工业和信息化部、科技部及发展改革委签发的《关于进一步完善新能源汽车推广应用财政补贴政策的通知》规定要求,政策发布后销售上牌的有运营里程要求的车辆,从注册登记日起2年内运行不满足2万公里的不予补助。
在实际执行的时候,新能源车主机厂与共享出行公司会结成某种利益关系,共享出行公司在车辆购置的时候,跟主机厂签了大客户协议,必须帮助后者达到拿国补、地补的年限和公里数;此外,共享出行公司有时候会提前更新运营车辆,他们会去跟主机厂谈置换,也要承诺达到后者拿到补贴的条件,对方才肯跟它做置换。
环球车享一位负责人李彬还反映,由于共享汽车的车钥匙都是放在车内,APP锁的只是车门,所以不时会出现车辆被盗开而半夜追车的情况。
李彬补充说,新能源汽车残值低、维修成本高,种种不利因素使得新能源汽车并不适合做分时租赁。以奇瑞EQ为例,该款车补贴完之后是6.98万元,3年的残值是车价的20%左右,而同期的燃油车残值大约能有60%。此外,新能源汽车的电池包如果坏掉只能更换、不能维修,而换一个电池包的费用是6~7万元,相当于买一辆新车的价格。
李彬同时表示,环球车享正在实施收缩策略,即城市覆盖面和网点数量减少,以降低运营成本;全国范围内,环球车享实现盈利的城市屈指可数,盈利性较好的是福建沙县,原因之一是当地交给代理商来运营,代理商比起直营在控制成本上更有优势,且当地车辆使用环境相对宽松,减少违章等额外的成本支出。
共享汽车死亡潮
共享汽车诞生于共享经济的大浪潮之下,2013年7月,上海国际汽车城集团和同济大学等机构创办的EVCARD,成为中国首个共享汽车公司。此后新的共享汽车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快速涌现。
截至2017年,中国已有36家共享汽车公司,从投资人背景看,可以分为车企、互联网公司以及汽车租赁公司等几大派系。2019年,市面上存在的共享汽车平台达119个之多。
伴随着急速的扩张,初期的共享汽车公司破产倒闭、用户押金难退、拖欠员工工资的情况不时发生。
成立于2014年3月的友友用车是最早倒下的共享汽车公司,友友用车的前身为“友友租车”,主营业务为电动车分时租赁。2017年,友友用车宣布破产倒闭,其创始团队成员亓立明解释原因是车、人、充电等成本居高不下,盈利遥遥无期。
2015年,由北京大梦科技有限公司打造的自驾出行产品EZZY在北京上线。当年4月,EZZY获得策源创投4000万人民币天使轮投资,2017年初,EZZY宣布获得A轮融资,但是当年10月,EZZY团队正式宣布解散。
2018年,宣布停止服务或倒闭的共享汽车公司剧增。2018年1月,名为“途宽易”的广州共享汽车平台被曝出拖欠500多名用户数十万元押金的消息。2018年5月,麻瓜出行宣布由于公司业务战略调整而停止服务。2018年6月,中冠共享汽车在进入山东济南仅1年后就停止服务,多名用户反映押金难退,客服电话无人接听。
2019年6月,戴姆勒旗下的共享汽车品牌car2go宣布,将于2019年6月30日正式结束在中国市场的汽车分时租赁运营业务,并已提前启动押金和账户余额的退还程序。
2019年下半年,多名用户因押金退还问题向法院起诉北京途歌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途歌”),北京市海淀区法院执行局的回复是:途歌名下涉案数量众多,但该公司没有登记在册的房产和车辆,银行卡账户也没有剩余可控金额,所以无财产可供执行。启信宝数据显示,途歌的失信信息36条,被执行信息128条,作为被告共有28条立案信息。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共享汽车出行平台超过100个,但根据易观发布的2018年中国互联网汽车分时租赁活跃用户统计,行业排名第十的出行平台一步用车活跃用户数仅为3.1万人,这意味着排名低于一步用车的90多个共享汽车出行平台活跃用户数更低。
与此同时,资本市场对共享汽车的态度由追捧转为冷遇。前瞻产业研究院的报告指出,2018年中国共享经济投融资规模为469.42亿元,较上年同比下降55.91%。
共享汽车究竟出路在何方?李杨提出,将新能源车转换为燃油车可以改变亏损的现状,因为燃油车的使用效率、养护成本、残值、人员投入成本相比起纯电动车有更大的优势。
李杨同时指出,共享汽车之所以出现全行业性的困境,一是在共享经济和新能源汽车双重概念之下,资本市场过度热炒;二是共享汽车很大程度上是帮助主机厂消化新能源汽车的库存,将新能源这种并不适宜做汽车租赁的产品推向了市场,从而引发诸多问题。
小鹏汽车创始人何小鹏曾表示,虽然中国新能源乘用车销量过去几年快速增长,但是个人消费者在新能源乘用车总销量中的占比仅两成左右,近八成新能源乘用车被卖给了网约车公司和共享汽车出行公司。
这解释了中国新能源汽车虚热,也解释了共享汽车全行业性困境的来源。
(文中李杨、李彬、王震都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