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都”义马的挣扎与涅槃：不再留恋煤炭“黄金十年”

在全球节能减排的趋势下，河南义马这个小小县级市迫切感受到了转型升级的需要。

68岁的煤矿工人方师傅怎么也想不到，已经上班十几年的女儿，现在连自己的养老金都没钱缴，需要向自己“借”了。

“一共给她垫了12000多元。”方师傅向第一财经记者抱怨说，他的女儿本来在义马市一家煤矿上班，现在煤矿被关停了，女儿也被迫回家待业，每个月只有几百元的基本工资，“连养老金都得自己缴。”不仅女儿，方师傅在义煤集团上班的儿子，也因为好几个月领不到工资，干脆到郑州去打工了。

义马市委督查室也在给义煤集团职工的一封回复函中承认，因义煤集团经营困难，部分职工的2016年~2018年养老金，处于欠缴状态。

为了增加收入，义煤集团耿村煤矿干脆将一些职工劳务派遣到郑州的富士康，其中有夫妻、有父子，也有姑嫂……而义煤集团跃进煤矿、杨村煤矿等当地多个煤矿也已关停。

2019年7月，义煤集团旗下上市公司大有能源（600403.SH）对外发布公告，位于河南省义马市南部、于1959年10月正式投产的跃进煤矿，因煤炭开采难度越来越大，煤炭发热量偏低，销售价格不高，收入和成本严重倒挂，连年亏损，扭亏无望等因素，已被列入河南省2019年化解煤炭过剩产能关闭退出煤矿名单，将逐步关闭、退出市场。

因煤而兴的义马，位于河南省西部，是一座典型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不断出台的煤炭限制开采、限制外运等政策，让当地不少职工心有疑虑，煤要是不能采了，义马的下一步该怎么办？城市如何转型升级？围绕这些问题，第一财经记者深入当地进行了调研。

同时，不只是在中国，节能减排已成为全球性的话题。联合国近期发布的一份报告称，出于对气候变化的担忧，正在加大压力要求各国停止对煤炭的依赖。报告表示，一些国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英国预计将在未来几年完全淘汰煤炭，而德国已同意在2038年之前停止使用煤炭，智利承诺在2040年之前关闭所有的燃煤发电站等。

联合国的报告认为，全球的整体减排力度须在现有水平上至少提升5倍，才能在未来10年中达成1.5摄氏度温控目标所要求的碳减排量。

因煤而兴

“你说，这义马真没奔头了吗？”在义煤集团工作了37年的方师傅见证了义马的崛起，也见证了煤炭行业的黄金十年，现在，他正在见证义马这座中部小城的挣扎与涅槃。

义马最初是渑池县的一个下属乡镇，由于煤炭资源丰富，逐渐晋级为与渑池县平级的县级市。1958年，国家在此成立义马矿务局，1970年，河南省委批准建立义马矿区，1981年国务院批准义马建市，1997年义马矿务局改制为义煤集团。

也因此，义马不仅是河南省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县级城市之一，也是河南唯一取消农村建制的县级市。17.09万人的总人口，仅相当于北京天通苑一个社区人口的三分之一，但遍地“黑金”的煤炭，却给义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效应，并让这座小城的人均GDP长期傲居河南榜首。

以义马市2017年地区生产总值137.3亿元计算，义马人均GDP高达8万元，这一数字甚至与广东、浙江旗鼓相当。

从1968年就开始在义马矿务局（义煤集团前身）下属煤矿上班的方师傅，是那场“黑金”盛宴的见证者。

随着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对煤炭的需求开始飞速增长，方师傅的工资，也从最初进厂时的20多元开始上涨，到2001年前后，他每月能拿到3000多元的工资，他的一些年轻力壮的矿工同事，某些年份甚至能拿到近万元的工资。彼时，周边县市的城镇居民月均可支配收入只有千余元。

矿工们的工资很快反映在存款上，2002年底，义马矿区居民在当地金融机构的总存款额，比2001年增加了3亿元，到2003年底，这一数字又比2002年增加了近3亿元。

那是属于义马人的美好时光。“矿上的干部，几乎一人一辆小轿车”。义马的房价，也开始随着“方师傅们”的收入逐渐攀升，到2013年前后，当周边房价还徘徊在每平方米一两千元时，义马的房价却已经高达3200元/㎡；当义煤集团决定在鸿庆公园附近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并面向内部职工推出2800元/㎡的内购价时，职工们踊跃报名，纷纷提前交纳定金。

“没有义煤集团的发展，就没有义马市的振兴”。很长一段时期，义马经济对煤炭行业尤其是原煤采掘的高度依赖性，从《河南日报》的一则报道中可见一斑。根据该报道，2004年时，原煤生产在义马GDP中的比重高达76%，此后数年，虽然这一比重有所降低，但仍高达50%以上。而义煤集团一家企业的职工，就高达近6万人，相当于义马市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如果再把一些在当地工作、生活的职工家属计算在内，当地半数以上人口，均与煤炭有关。

折翼的煤

但这种因煤而兴的单一经济结构，却逐渐成为义马的桎梏。“煤炭销售形势好了，义马的经济就好一些，反之，日子就难过些。”这一观点在义马成为共识。

“原煤开采占我市工业比重将近一半，这对我市工业增长的影响可想而知，这也是我市近两年来工业增速逐步下滑的最主要原因。”义马市时任市委书记张保军在2016年1月召开的义马市委八届八次全体（扩大）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上说，单纯依靠煤炭开采已不足以支撑义马市的县域经济发展，今后发展中再也不会出现煤炭“黄金十年”了。

此前的2005年，已经生产了38年的义马北露天矿宣告关闭，原因是邻近煤层已经开采完毕，想要继续挖煤需要向陇海铁路方向挖掘，有安全隐患。

随着地表浅层煤炭逐渐开挖完毕，越往深处，煤炭开采的成本与风险越大。同时，随着国家在新疆等地不断勘测出新的煤矿，义马煤炭的质量优势和原煤竞争力也在逐渐下降。

每年向义煤集团采购30多万吨原煤的河南开祥精细化工有限公司（下称“开祥化工”）的中层管理人员王江（化名）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说，抛开运费不算，同样的4000大卡（热量值）的煤炭，在义马当地购买需要四五百元，而在山西、内蒙古等地购买仅需要一两百元。“主要还是贵在开采上，新疆的煤大多为浅层煤，而义马的浅层煤大多已开采完毕，需要深入矿井。”

2014年，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国家煤矿安监局联合发文，开始对煤炭企业进行限产、限运。此后，义马市的杨村煤矿、曹窑煤矿、曹窑煤矿东井、天源十公司煤矿等纷纷关停。

煤矿的关停，不仅意味着税收的减少、GDP的降低，也意味着煤矿工人的失业。一份来自义煤集团人力资源部的数据显示，截至2016年年底，义煤公司在册人数58080人，比2015年净减少4436人，在岗人员全年较2015年底压缩了11.13%。方师傅的儿子，正是在此时，被迫离开义马，去省城郑州打工了。

义煤集团开始进入连续多年的亏损经营期。联合资信评估有限公司的一份评级报告显示，2015年，义煤集团亏损了28.96亿元；2016年前三个月，义煤集团亏损了4.28亿元。

义煤集团常村煤矿的多位职工也向记者证实，从2019年8月份到12月，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

义煤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杨恒在2019年11月4日的义煤集团早调度会上承认，2019年以来，公司经营状况非常困难，公司上下要牢固树立过紧日子、苦日子的思想。把有限的资金用到解决难事、大事和关键事上，除安排好安全资金外，其他资金能不花就不花。

义马市的GDP总额，也在2012年达到巅峰的近200亿元后，开始了逐年下降，2013年，下降到了161.78亿元；2014年，又下降到了154.76亿元；2015年，继续下降到了137.12亿元，到2016年，已经下降到了136.4亿元。

义马市的房价也从2013年的均价3200元/㎡开始进入漫漫跌途，现在，一套位于义马市区的145㎡的房子，总价仅需要29万元左右，均价仅2000元/㎡，而义煤集团常村煤矿的一套职工福利房，对外报价仅800元/㎡。即便如此，意向购买者仍寥寥无几，甚至走遍义马市区，连销售二手房的房产中介都鲜见一家。

当初报名缴纳定金的义煤集团职工们，此时也开始因为2800元/㎡的房价后悔了，纷纷要求退回定金。最终，义煤集团不得不将这些房子低价转卖给矿区的拆迁户们。

煤化工

义马的未来在哪里？这个问题，不仅方师傅在问，更多义马市民也在问，义马市给出的答案是，利用原煤生产的优势，向煤化工产业转型。“进一步加大产业调整力度，努力把原煤开采留下的空白补起来。”张保军在上述讲话中说。

义马气化厂与开祥化工是当地最早成立的两家煤化工企业，最初的主要产品，均是以煤炭为原料，生产煤气与甲醇。此后，义马市又在这两家企业的基础上，发起成立义马市煤化工产业集聚区。根据介绍，这不仅是河南省唯一以煤化工命名的产业集聚区，同时也是河南省重点建设的4个现代精细煤化工基地之一。

此后，义马市开始以这个化工产业集聚区为基础，不断加大招商引资力度，一些无法在外地落户的化工项目，逐渐在义马落地建厂。

一篇刊发于义马市政府网站的文章曾披露这样一个细节，北京利尔（002392.SZ）计划在辽宁海城上马一个年产10万吨酚醛树脂的项目，但由于海城不是煤化工产业集聚区，不能上马这个项目，听说义马有煤化工产业集聚区，便决定把这个化工项目放在义马市。这个项目最终于2017年2月21日开工，此后，北京利尔又决定在义马开建一个总投资15亿元、年产80万吨的高温耐火材料项目。

在河南省对外发布的2019年首批招商引资项目名单中，三门峡市共有34个项目上榜，其中17个为化工项目，这些项目大多均位于义马市的煤化工产业集聚区。

这些不断上马的化工项目，很快成为义马市经济的新亮点。义马市市长冯勇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汇报说，2018年,义马市煤化工产业集聚区主营业收入完成351.6亿元，实现税收3.9亿元，主营业务收入增速在河南省181个产业集聚中位居第7位。

但与化工项目相伴的另一个隐忧很快凸显出来：安全与环保。

2019年7月19日，义马市气化厂发生爆炸事故，造成15人死亡、16人重伤。这座亚洲最大人工煤气生产基地至今都未能恢复元气。

国家应急管理部在对该事故原因调查后通报称，发生爆炸的义马气化厂空气分离装置早在6月26日便出现氧泄漏，但并未引起重视，而是持续“带病”运行24天，最终酿成悲剧。

更早之前的2018年，一起当地化工企业的化工废液倾倒案，直接造成沿线养殖户戚发亮的数千条鱼死亡，甚至天上的飞鸟也因为吸入这些废液导致死亡——当地政府把该案称为义马“2.8涧河突发环境事件”。

义马市环保局在一份关于义马市涧河水污染事件处置进展情况的报告中还原了该起污染事件的经过：该污染事件系义马市联创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利用罐车将含挥发酚类化工废液倾倒在义马市石河与涧河交汇点石河上游300米处所致，倾倒数量约50吨，主要有害成分是挥发酚。

涧河发源于陕州区，流经义马市、渑池县后进入洛阳市新安县，在洛阳市区汇入洛河，全长约104公里，在义马市境内约55公里，全线无地表水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为了拦截这些污水，当地共构筑了13道活性炭坝，投放活性炭300吨，投入人力900余人，机械设备41台，水泵21台，管道5000余米，槽罐车、消防车、洒水车共29辆、217车次，累计回抽和运送污水9000立方米进行暂存和处置。

戚发亮的鱼塘里的数千条鱼，最终还是因为涧河水被污染几乎死绝了。45岁的戚发亮有三个孩子，为了这个鱼塘，他向银行贷款了13万，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30多万，现在血本无归。他将联创化工告上了法庭，虽然赢了官司，但至今未能拿到一分钱的赔偿。

减碳大趋势

安全与环保事故开始让义马市意识到转型的不易。义马市环保局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现在，义马市一方面通过实施“腾笼换鸟”，将产业集聚区内的一些高耗能、高污染、高投入、低产出落后产能实施关停；另一方面，也在围绕生态环境保护中存在的问题，通过强化企业现场监管，实施企业特殊环境监管网格建设，完善污染防治设施配套并落实污染物稳定达标排放，帮助企业完成产业结构调整与资源综合利用等措施，提升企业的绿色化生产水平。

义马气化厂在爆炸之前，已经逐渐摸索出能够“变废为宝”的透水砖项目，将以前只能作为肥料进入填埋场处理的粉煤灰通过再加工制成透水砖，不仅减少了填埋投入和环境二次污染，也开始产生经济效益。

开祥化工则针对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气体、液体、固体等物质，分别推出了针对性措施：通过生物法，将废气进行VOCs（挥发性有机物）处理；通过生物化工法，将废液中的氟离子形成氟化钙固体后从水里面去除。

电石渣、粉煤灰、灰渣等固体废物怎么办？开祥化工一位技术负责人说，针对每年产生的十余万吨电石渣，开祥化工正在规划上线年产十万吨的活性氧化钙装置和年产1万吨的硫酸钙晶须装置，把电石渣加工成活性氧化钙，售卖给周边的东方希望、开曼铝业等铝化工企业，把电石渣加工成硫酸钙晶须，则可以用于汽车的摩擦片和造纸用的添加剂。“以前他们的活性氧化钙都是将石灰石煅烧形成的，但现在因为高耗能、高污染，国家禁止开采石灰石矿山，我们将废料加工成活性氧化钙，正好能满足他们的需要。”

王江则解释说，所谓煤化工，大多是通过高压分离，将固体的煤炭分解成气体的一氧化碳和氢气，然后，再根据下游需求，分别合成加工成甲醇、尿素、醋酸、BDO（1,4-丁二醇）、甲醛等产品。

“把煤炭加工成甲醇，这是传统的煤化工，”王江说，加工成BDO，就是精细化工；再进一步加工成PBT（聚对苯二甲酸丁二醇酯），进而加工成电路插座、计算机键盘、电器开关以及汽车保险杠等，就是材料化工了，这就跟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了。加工成甲醇，是3000元一吨，如果加工成BDO就是八九千一吨，再加工成PBT，一吨已经是一万多元了。“附加值一直在增加，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废渣、废硫酸，包括废催化剂的再回收利用，等于把这个成本又降低了，也减少了环境的压力。”

在眼下环保要求越来越严厉的背景下，国家不断加大限煤力度，并发布了一系列相关政策。其中，2016年，国家发改委发布《关于做好2016年度煤炭消费减量替代有关工作的通知》，要求地方钢铁、煤炭、水泥熟料等过剩产业和面临潜在过剩风险的煤电行业严控（严禁）新增产能，加快淘汰落后产能和化解过剩产能，显著减少产能过剩行业的煤炭消费量。

与此同时，近年来，中国碳排放强度持续下降。根据《中国应对气候变化的政策与行动2019年度报告》，我国陆续发布了24个行业的碳排放核算报告指南和13项碳排放核算的国家标准，碳市场相关制度建设、基础设施建设、能力建设扎实稳步推进。2018年全国碳排放强度比2005年下降45.8%，保持了持续下降，而且这个数字已经提前达到了2020年碳排放强度比2005年下降40%~45%的承诺。

面对中央要求全面落实绿色发展理念、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的要求，义马市政府推出了《义马市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三年行动计划实施方案（2018~2020年）》。根据该方案，义马市的所有新建、改建、扩建耗煤项目一律实施煤炭减量或等量替代，新上非电燃煤项目一律实施1.5倍减量替代（即现有消耗量除以1.5）。

义马市委书记杨彤在当地一次经济工作会议上说，现在，当地政府对于义马的城市定位，一个是能化新城，一个是丝路古驿。地处洛阳、三门峡之间的义马，正在同时面临三门峡建设省际区域中心城市、洛阳市建设中原城市群副中心城市的两大机遇，借力洛阳，主动参与洛阳中原城市群副中心城市建设，既能借洛阳之势来发展自己，更有助于义马做大做强煤及煤化工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