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版的《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如今已出到第四版。来自美国三所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在书中描绘的社会图景,已不是二战前高度不平等的金字塔结构,也不是为人熟知也令美国人引以为豪的稳定的钻石型(橄榄型)结构,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结构——他们将之命名为“双钻石型结构”。“钻石型社会结构是美国梦得以维系的前提,也是美国梦能够得到确证的表征”,译者张海东这样解读作者的观点。而钻石型结构的瓦解,意味着美国梦的土壤在过去40年里逐渐消逝了。
对话张海东:部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产的萎缩,与新兴市场国家中产的崛起几乎同时发生
第一财经:作者提出的新阶级社会的图景,在1970年代就已逐渐显形,但很多人还会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级”,或是“准富阶级”。民众的意识为何会与作者基于实证资料所观察到的社会变化有那么大的差距?
张海东: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在这本书里,作者也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和讨论。多数美国人仍然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级,源自近年来美国的一些全国性调查结果。这些报告同时也指出了美国民众对于中产阶级所遭遇困难的担忧。而实际上,依据作者对美国中等收入群体的实证研究,他们认为如今的美国社会并不存在所谓稳固的中产阶级群体。书中勾画的“双钻石型结构”之所以没有中产阶级的容身之地,原因就在于基于调查数据的统计结论显示,当今美国的中等收入水平已不再是中产阶级的充分条件。换句话说,有中等收入水平的美国人不再一定是中产阶级,因为除了工资收入之外的就业稳定性、社会医疗保险、工会福利保障以及子女教育与稳定的向上流动渠道等资源已逐渐流逝,而这些真正能够代表“美国梦”实质的“生成性资本”的实际作用,并不被广大民众所熟知,更何况收入本身也已得不到保障。所以虽然很多人认为自己还是中产阶级,但是作者们认为他们大部分已不属于中产阶级。
除此之外,部分美国人自诩“准富阶级”的心态与现实状况的差异,与美国阶级分析的禁忌也不无关系。作者强调阶级分析的同时,也意识到当今美国社会仍然存在阶级分析禁忌。如其所述,不平等就像一座冰山,对可见部分的不平等,媒体、流行文化与抗议活动等已有了充分关注。但阶级分析的禁忌同时也存在于“冰山不可见的部分”,那些处于公共关注之外而又往往能够决定更多人命运的不平等,某种程度上仍是当今美国社会的阶级分析禁忌。
第一财经:“双钻石型结构”的主要特点是什么?
张海东:本书聚焦当今美国社会最重要的社会问题:在过去的40年里,一种新的、日益增长的不平等,以及从未有过的固化的阶级体系,开始出现并得以巩固。作者用“新阶级社会”来概括这种新的、固化的阶级体系。从本质上来说,“新阶级社会”具有相对于中产阶级为主的钻石型(或橄榄型)社会而言全新的阶级结构,其特征就是由少数特权阶级(20%)和多数新工人阶级(80%)构成的双钻石型结构。特权阶级是双钻石结构中顶部的小钻石,新工人阶级则是底部的大钻石。每个大的阶级类别内部,又细分为具有不同阶级地位的群体,例如,最上层的超级阶级、最下层的受排斥阶级等。在“双钻石型阶级结构”中,上下两颗钻石之间有着狭窄的通道,但结构的渗透性是有限的。用一个人们熟知的社会学术语来表达,就是社会结构的固化,这意味着向上的社会流动极为艰难。
按照作者们的观点,美国新阶级社会结构的形成始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此前,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70年代早期,美国社会是典型的钻石型阶级结构,80%的美国人属于中产阶级。而钻石型结构的形成,得益于战后美国经济的复苏和扩张为大多数美国人带来了积极的利益,这也是“美国梦”唾手可得和能够梦想成真的黄金时代。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包括“咆哮的20年代”),美国社会中大多数人并没有从经济中获得实际利益,加上“大萧条”的冲击,绝大多数美国人(60%)实际上处于社会的底层,那时的美国社会是金字塔型的阶级结构。虽然在这一时期就有“美国梦”的说法,但那时的“美国梦”远没有成为人们的共识。
从金字塔型到钻石型再到双钻石型结构的演变,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社会的阶级结构变迁。可以说,钻石型社会结构是美国梦得以维系的前提,也是美国梦能够得到确证的表征。但是,今天这种社会结构已经被新的更加不平等的社会结构所取代,“美国梦”赖以维系的社会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第一财经:你觉得美国民粹主义的兴起、特朗普当选总统与书中所写的“新经济”和“双钻石型结构”有什么关联?
张海东:这本书由于出版时间早于大选,对此次大选的内容只字未提,但是书中阐释的内容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社会结构的演变,回答了它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的问题,因而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较完整的图景来观察美国社会结构的变迁。简言之,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仅从社会结构变化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新经济”及其连带的一系列社会经济因素,导致了美国的中产陷落、底层阶级的增长和社会呈现出“双钻石型结构”,而这种社会结构下的社会不平等日趋严重,正是造成美国民粹主义的抬头,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声称代表着美国大众或底层民众的特朗普成功当选的原因。读者可以通过本书了解到美国学者眼中美国社会结构的变化,并思考其内在的关联。
第一财经:我们是否可以把此书作者对美国社会的分析看作是整个西方社会的缩影? 阶级分化状况在其他发达国家大体是怎样的?
张海东:每个国家都有其各自独特之处,在社会分化这方面也不例外,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不过和这个问题有关的一个现象确实值得关注,那就是上个世纪末期开始初露端倪,金融危机以来表现得更加突出的一个现象:部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产阶层一定程度上的日渐缩减,与新兴市场国家中产阶层的逐渐崛起几乎同时并存。
读过皮凯蒂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的读者,一定对书中揭示的全球社会不平等状况记忆犹新。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少数人拥有巨额财富和多数人的窘迫生活这种两极分化现象已经十分明显,由此也导致了很多抗议活动,如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2018年席卷法国的黄背心运动等。这些事件的发生可能有很复杂的原因,但是不平等的加剧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社会基础。法国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便一蹶不振,失业率攀升,社会财富不平等进一步拉大,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中产阶层生活水平一代不如一代,这些信息可以从法国社会公平观察组织于2017年发表在《世界报》上的《法国社会不平等报告》中找到。再如我们的邻国日本,在二战后迅速崛起,曾一度实现所谓“一亿总中流”的典型中产社会,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确切地说是80年代后期)出现中产的逐渐萎缩。近年来译成中文的《M型社会》《下流社会》等书都揭示了这一事实。而日本社会学家撰写的以“格差社会”(两极分化的社会)为主题的著作更是不胜枚举。
第一财经:本书三位作者提出的新的阶级分析范式,与马克思以及韦伯各自提出的阶级分析范式主要有什么不同?
张海东:作者们认为,在本书中他们建构了阶级分析新模型。在提出新的阶级分析模型之前,他们检视了马克思和韦伯的阶级分析范式。他们认为,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范式可以称为“生产模型”,强调的是基于生产关系的单因素分析方法,即一种经济身份冲突下的二分逻辑关系(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韦伯主义所强调的阶级分析方法,则在此基础上引入了“地位”的重要性,强调了即便同属同一阶级范畴内的个体,也会因其地位差异而被区分为不同的阶层,可以称为“功能模型”。作者们认为,生产和功能模型为大萧条时期存在的金字塔型结构和二战后经济扩张时期存在的钻石型结构提供了很好的解释。但是两者都未能预测到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初具雏形,并在后来以“新经济”而广为人知的美国经济的历史性变化,对于理解变化中的阶级结构来说都不是合适的框架。
为此,他们提出了阶级分析的“分配模型”,也就是进一步关注马克思所称生产要素之后的分配环节,强调了利益分配对阶级划分的重要性,用职业结构(生产模型)和有组织的成员身份(分配模型)地位的结合来确定阶级身份,解释分层体系,同时考虑阶级不平等的后果。
“分配模型”至少包括四个主要特点,以区别于以前的阶级分析模型:一是强调正在出现的新阶级体系的组织基础;二是把阶级定义为拥有四种大量可比较的经济和社会资源或者资本形式的个体和家庭的集合,其中资本形式包括投资资本、消费资本、技能资本和社会资本;三是强调一种理念,即大型组织集中参与了分配过程的合法化,以及该过程产生的阶级不平等;四是认为由阶级不平等导致的两大阶级划分,使得美国的阶级结构逐渐两极化,新阶级体系更接近于阶级结构中的双钻石型,而非早期阶级分析模型中像蛋糕那样的层叠形态。
总体来说,本书使用的阶级分析方法具有一定意义上的创新性,能够解释其他方法暂时难以解释的变化中的美国社会结构。
(制图/袁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