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纳德拉1992年入职微软时,这家公司如日中天。
微软的Windows系统虽然在技术上拼不过IBM的OS/2,但在商业上却取得了最终的成功。微软“够好就行”,IBM则是追求至善至美。
郭士纳“让大象起舞”的故事已广为人知,他充分认识到了“硅谷新秀”的优势所在,并用实际的改革行动带领公司向微软靠齐。
二十多年后,当纳德拉从鲍尔默手中接过权力棒时,他发现微软竟然遭遇了上世纪90年代初“IBM式”的问题:各部门各自为战,公司政治掩盖了客户的声音,反应不再敏捷。与正在发力云计算的亚马逊相比,微软的差距肉眼可见。
纳德拉该怎么办?
刚到微软的时候,纳德拉是Windows NT系统的“技术布道师”,主要工作是将原来基于UNIX系统的应用程序迁移到Windows上。为了开拓企业级市场上,纳德拉所在的团队常常带着应用原型拜访行业客户,并展示运行效果。
纳德拉在回忆推广服务器系统这段历史时,用的词汇是“恳求”客户、保持“谦逊”的态度。在叙述工作成果的时候,纳德拉用的主语是指向虚化的“我们”,而不是“我”,充满了团队意识。他们从无到有,首次确立了一套软件标准规范,让零售的后端会计和库存系统协同工作。
这些被纳德拉看做是微软历史中的宝贵遗产,这也是后来推广云服务所必需的精神。
微软也是一家很早便意识到“在线”的重要性的公司。
微软在很久之前便创造了“用户体验改进计划”。在Windows 2003发布时,微软把预先写好的代码埋进软件里,当用户点击同意参与这一计划时,特定的点击动作数据会被传回微软的数据中心。在当时,因为用户参与这个计划的热情太高,微软甚至不得不设计出一种丢掉部分数据的算法。
这个动作看起来很简单,但它标志着微软首次将软件体验部分在线化,当一个东西处于在线状态,随时传输信息,它就能够随时“刷新”。
通过SQM,Word应用在90天内记录了3.5亿次命令行的点击,微软从那时候便清楚的知道,在实际的应用场景中,用户使用最多的就是粘贴、保存、复制、撤销和加粗五个功能——它们占据了所有使用频次的三成。
除此之外,微软还拥有着强大的企业营销网络,在“云”尚未兴起之前就积累了大数据的服务经验。
但是,一家有着强大“云服务基因”的公司为什么掉队了?
微软一只脚踏进了在线化的互联网服务时代,另一只脚陷在传统的软件时代,拔也拔不出来。
危机感的丧失是一个重要标志。当所有员工都认为外界客户会自然的接受微软的产品时,大家的结论就是,为“现金牛”产品工作是最没风险的,而对充满风险的新业务的尝试可能被视为“流放”。
为什么会这样?其中一个原因可能与反垄断诉讼有关,这场诉讼对公司文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这种影响直接体现在公司的话语体系上。
这像极了当年的IBM,当IBM遭遇反垄断诉讼时,公司内部将带有“市场份额”、“竞争对手”、“主宰”、“击败”这种词汇的材料统统清理了出去。
相似的事情在微软重演。公司的语言体系受到了桎梏,战略思想的进化受到了阻碍,公司原地踏步,内部山头文化出现了,大家不想着去做大蛋糕,都想着去分蛋糕。封地文化深刻的阻碍了公司新业务的发展。
在负责搜索引擎必应(bing)业务时,纳德拉便发现了这一点。
他在与负责云服务产品“赤犬”的服务器与工具事业部(STB)沟通时发现,STB的领导层只顾着服务现有客户,根本没有尝试新业务的勇气,“赤犬”被边缘化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已经建立起拥有十几万开发者的云服务平台的亚马逊。
两年后,微软“赤犬”项目负责人在离职邮件中写道:微软的转型必须从内部开始。
2011年,纳德拉接管STB事业部。微软的云服务收入仍然只有几百万,但亚马逊的云服务收入已增长至数十亿美元。纳德拉更加深刻的体会到了组织内部的分裂——
部门负责人们一方面应承着要孵化云业务,另一方面又“警告”必须把重点放在服务器上面,因为他们的部门有大把钞票可收。
纳德拉感叹,服务器已经阻碍了他们的创新精神——云服务正在重构ICT产业,如果不向云端转型,STB提供的服务器与数据库谁来买?他们又如何应对新一代基于云服务的办公软件、云游戏、云视频?
决定改革的纳德拉并没有启用他在必应的老部下,而是选择从部门内部开始转型。他认为,由核心向外扩散,这是确保变革持续的唯一路径。
纳德拉在云服务业务上做出了几项决策。首先,他提出了“混合云”的架构,来改变团队对云服务根深蒂固的偏见。然后,基于市场的即时反馈和Azure项目的技术路线图,他从公司内外找来了技术大牛,将云服务的重注下在了Azure上,并在一开始就致力于使得云服务差异化、AI化。
STB事业部的转型也获得了微软内部Office成功经验的加持,原来在Office团队推进云订购业务的关键人物沼本健加盟STB,负责针对客户需求提供产品组合、并建立计费标准。
技术有了,商业规划也有了,改革所面临的最大挑战也随之而来:公司文化。
当微软需要支持Linux系统以扩大云服务业务的基础,纳德拉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
“在线即时优先解决”,纳德拉精准地概括出了云服务的本质。没错,Windows一直以来把开源的Linux视为敌人,但广大的客户现在就需要它,也许未来仍然需要它。要解决兼容Linux系统这个技术问题,微软首先要解决文化问题:微软陈旧的文化使得公司内外部间相互攻击,各部门之间的交易成本甚至比和客户接触的成本还要高。
按照科斯的理论,当组织足够大的时候,每个部门之间都实质上存在着一个“企业的边界”。
山头林立的直接后果是员工身心俱疲,深感挫折——在一个需要多方协作的商业时代,得不到其他部门回应自己的需求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随之而来的,因为部门之间缺乏响应,对外部客户的沟通也呈现出一种糟糕的状态。
纳德拉新上任CEO,首要的工作是重新“寻找微软的灵魂”。
在第一天的演讲中,纳德拉确立了“移动为先,云为先”的战略,并引导员工思考是什么使微软与众不同,也就是:如果微软消失了,这个世界会失去什么。
纳德拉为公司找到的“灵魂”是技术的全民化和个性化。微软要想实现自己的新战略和灵魂,只能借助云服务,以定义“人类体验的移动性”。
但是,共识的塑造不仅需要有人告诉大家“路就在那里”,更需要领导者就共识进行频繁沟通,以达成一致。
纳德拉列出了自己工作第一年的五个事项,第一、第二项是公司内部文化与价值观的变革,第三项是对外部文化的变革:
就使命感、世界观和商业及创新愿景进行明确的、定期的沟通;
自上而下驱动文化变革,让合适的团队做合适的事;
建立耳目一新、出人意料的伙伴关系,共同做大蛋糕,并做到客户满意。
在内部沟通上,纳德拉与工程师们聊天,发现他们不只是想充当销售的配角——工程师们想“酷”,并向世界展示这种“酷”。
在1.5万人参与的微软全球峰会上,纳德拉向员工们传递了创造力与同理心的文化信念,希望使微软这个平台能服务于员工个人成长。
在外部沟通上,纳德拉传递了明确的信息。对于供应链上的合作伙伴,他表示,微软将围绕重塑生产力和业务流程、打造全球性超大规模云平台、创造更个性化计算三个愿景展开。对于全球客户,纳德拉在肯尼亚开了Win10的新品发布会,以反映“赋能每一个人”的公司愿景。
在“自上而下”驱动变革上,纳德拉委任出身麦肯锡的霍根为首席人才官,两人共担转型之责。至于最重要的云业务,纳德拉则交由其前搭档负责。
在领导工作的职司划分上,纳德拉不以业务线划分领导,而以职能线归口。有人负责“良知”,有人负责战略运营、产品计划一致性,有人负责合作伙伴、客户。
员工和高层已经就位,剩下的就是中层。
纳德拉一改年度闭门务虚会上高管互相吐槽的糟糕传统,同时集结了基层、中层和高层各个功能口的代表人物参与务虚会,打乱了分成小组共事,向客户取经。
根据务虚会上讨论小组的划分,纳德拉还组建了一个“文化内阁”,这个内阁由顾问和高管组成,他们在文化讨论和建设上表现积极。
但纳德拉的经验表明:重构中层的信念极其困难。基层员工较容易受到愿景与价值观的感召,但是中层管理人员对于何以自处、何以实现却充满了疑惑。纳德拉通过一个演讲强调:领导者应该“传递明确信息、产生能量、找到取得成功的方式”。
从2014年中到2017年中,微软公司的股价涨了约两倍。
纳德拉在上任CEO后一直在谈一个词:一致性。公司文化、愿景和价值观那几页PPT要保持一致性,高层职责分工中有人负责“产品计划一致性”,这个“一致性”相当关键的,它对于公司上下统一思想、挥舞自如必不可缺。而且一致性一旦形成,便不能轻易更改。
纳德拉如此强调“一致性”,原因很简单:微软不是不会做云服务,而是缺乏“云意识”。
要想解决意识层面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构建共识上。在经过改革后,微软在云服务上呈勇猛的赶超之势,与亚马逊的市场份额差距日渐缩小。
尽管如此,微软依旧面临着和当年的IBM一样的问题:考虑到公司中层的变革如此困难而成效不彰,也并不是每一个中层管理人员都能成为下一个“纳德拉”,纳德拉之后,谁能继续“刷新”?